为了验证朝暮所言非虚，朝暮的手被齐灯火来来回回抓了又放，眼见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

“解释。”齐灯火无心观赏庄严肃穆的各式宫殿，只想让他解答自己的满腹疑惑。

天下营的希微门中，她就什么都听不到，稀里糊涂地被这个人带回了现实。而现在，只要放开了朝暮的手，齐灯火就会陷入黑暗的死寂。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现在信我了吗？”谁知朝暮只是用力回握住她的手，眼眸弯弯盛满了柔和的光。

齐灯火看了两人交握的手半晌，虽然头疼却只能接受。

她的手不比那些氏族贵女，虽不至于生满老茧，却称不上纤纤柔荑。而朝暮的手掌宽大，手指骨修长而有力，很能给人安全感。

有那么一瞬间，齐灯火约莫是糊涂了，竟觉得相握的两只手十分相配。

“朝暮，你老实告诉我，”齐灯火没再试图甩开他的手，“这大业山，是不是与你有关？”

“我同你一样，都与前尘过往阔别已久，旧人旧事，对面不识。”他言辞恳切，竟让齐灯火生出些凄切来。

“不过，我觉得这里我应当来过。”

“只是来过吗？”齐灯火犹问，却不再执着于答案，而是真正投身于眼前的这座宫殿。

两人的发丝被风吹得摇曳，衣袖也跟着飘飘荡荡，唯有彼此握住的双手风穿不过、雨打不透，成为变动不居中的岁月恒长。

“走吧，进去看看。”朝暮与齐灯火并肩走入这座阔别已久的樊笼。

齐灯火跟随父母拜访过不少府邸，却从未见过哪处的人家如这里的一样，毫无人气。

楼阁高、宫殿广，风声紧、水流急。

天地太大，人太渺小。

“他们是……”两人行至一段曲折水榭，从另一面遥遥来了一队人，却在栈道那头停了下来，低身行礼避让。

齐灯火想到此前在门内的经历，就没有再费心思躲藏，可这些人的样子让她眼皮一跳。她四下查看，确定并无他人经过。

“不必担心，咱们走就是了。”

走到对岸，那些人又是一礼，神情更显恭谨。齐灯火偷偷瞄了他们几眼，发现不论男女皆是平头整脸，衣着气派精致，放眼整个轻宁都不多见。

“他们总不会在朝我们行礼吧。”

“有何不可？”

齐灯火看他这副宾至如归的样子，瘪嘴道：“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全云静我只能想到一个。”

云中，辞氏皇城。

眼见朝暮带齐灯火绕进一个冷僻的庭院，山林耸立、花草横斜，在这庄严有序的宫城中是十成的异类。

穿越迷宫般的山石窄道，不知何时，眼前豁然开朗。

“樱树！”齐灯火看着院中这棵巨型樱花树惊道，一时间忘了不能松开朝暮的手，跑出去的瞬间眼前尽黑。

她反应得够快，心中还是难免一慌，踉跄几步停下来，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等人过来。

一，二，三……

数到五的时候，手中的温暖将光明和声响一同传递过来。

齐灯火用空着的手抚胸口，对朝暮吐了吐舌头。

朝暮看了她一阵没说话，只在底下捏了捏她的手。

说不准是安慰还是告诫。

正间房梁的方正匾额黑质白章，与整座宫殿用色统一，上书二字虽飘逸不羁，却是地地道道的云静文字。

齐灯火迫不及待地念了出来，随即变了脸色。

“归轩？我梦到过，梦里还有人问我这里怎么样，他的声音与你……”齐灯火连珠炮似地道，说到一半察觉自己实在失态，突然沉默下来。

“这里原来是这个样子。”时隔良久，朝暮道。话里似是意外，又有感慨，如千年一叹般怅然又委婉。

“这里确实与众不同。”齐灯火仰头望着这棵数丈高的樱花树，枝繁花茂，层层叠叠，在万千庄严中偏开得灿若云霞。

“那你喜欢吗？”朝暮突然问道，让对方一时摸不着头脑。

可惜朝暮没能等到齐灯火的回答。

第一片花瓣慢悠悠从枝头坠下，停驻在朝暮长长的眼睫，他于是眨了眨眼。

眨眼之间，物换星移。

“这是什么地方？”齐灯火不自觉攥紧了朝暮的手，刻意压低的声音暴露出慌乱。

当然，突然出现在镂冰雕琼、贝阙珠宫的大殿中，任谁也不会无动于衷。

朝暮回握她的手，本想出言安慰，却身不由己、目不斜视地搭上了殿内上首之人的话。

“祁茵身故，祁氏血脉愈加单薄，本家唯余□□祁蔚，此人资质平庸耽于享乐，恐难成事。”

齐灯火倍感疑惑，急得干瞪眼。

巨大的琉璃宝座上传来声音：“祁茵……当真可惜。”

侧面传来的话亦掷地有声：“祁氏血脉生灭，影响到万神印与云静仙国的存亡，须尽早决断。”

上首似有一声轻叹，“祁茵，是不是还留有血脉？”

殿内静了片刻，齐灯火听得朝暮回道：“是，留有一女，方满五岁，名唤祁阑。”

侧面的声音当即喜悦，“既是女子，定继承了祁氏血脉之力，不若将其接至云中精心培养，待时机合适便掌南渊。”

上首沉吟不语，殿中再次安静下来。

在这焦灼之时，朝暮抬步上前，连带着齐灯火也不由自主地迈出几步。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我欲前去探清祁氏境况，再相机行事，望您应允。”

“可。”

随着话事者拍板，齐灯火来还来不及问话，便又稀里糊涂地到了大殿外。

好在朝暮仍牵着她的手没放。

朝暮与齐灯火并肩行于旷野般的宫道，踩过玄白相间的玉砖，与道两旁或忿或善的神兽石像打过照面。

许是宫道过于空旷，过往之风如至原野般畅行无阻，荡开千里层云。

却没有一丝风吹到二人身上，是以朝暮的宽袍、长发都未曾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微门是渡劫成神的五种考验之一，你可知这考验的内容？”朝暮不答反问。

“齐家已有千年未有人登神，我所知世人皆知。”

“说说看。”

“成神的五种考验可以任选，我只知希微门会融合被考验者的记忆与经历，认为自己不会耽于过去的仙者往往会选择这扇门……

所以，方才那是我们的过去？”齐灯火恍然大悟，又被这个猜测惊到，飞速转头想一睹大殿真容。

就在这时，她感觉手上一松。

“朝暮！”齐灯火惊唤，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过五个数的时间，却因焦急变得漫长。

齐灯火先听到人潮汹涌，复得见长街繁华。

她体会到了被人拿捏之感，冷笑一声紧盯着将她拿捏的人。

奇怪的是始作俑者反而脸色不妙，一副有苦难言似地皱着眉头。

于是齐灯火没好气地开口：“怎么了？”

朝暮隔了一阵儿才道：“没什么，你能感受到仙力吗？”

“从进了这希微门就什么都没有了，跟昨日……”齐灯火还没说完，便被人狠狠从后面撞了一下。

她踉跄半步方稳住身形，就见那家伙已若无其事地从她身边跑开。

还是个块头结实的半大孩子。

齐灯火气得失语。

“疼吗？”朝暮关切。

齐灯火认命地摆摆手，“我们赶紧想办法破局吧，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朝暮点了点头，四下逡巡一番，最终拿定主意向北走。

这里更像轻宁的大集，两人走着便到了人群最稠密处，叫卖与还价之声充斥于耳，半天挪不动步子。

“昨日你与魄子如何触发了大业山的任务，又是如何联想到煎茶酿酒的线索？”齐灯火几乎是吼着问道。

“我们行于途中，听到水声便去一探究竟，见是片大湖，连着瀑布。他执意要上湖中亭内休憩，于是在其中发现了手迹与茶具。”朝暮也放大了音量。

听上去荒诞又寻常。

齐灯火不禁开始疑心，这吵吵嚷嚷的集市中会不会隐藏着逃出生天的线索。

心念一起，恨不得立马坐实，大抵是人性的通病。

“有什么喜欢的？”朝暮见齐灯火在饴糖摊前认真瞧起来，问道。

“什么喜欢，找线索呢。”齐灯火头也不回道，“这集上所贩之货与轻宁很像，但……”

“线索应该不在此处。”

齐灯火忿忿回头，“为什么？”

恰有一股逆行人群经过，本就拥挤的市集更加无序，齐灯火和朝暮之间的距离也瞬间缩小趋近于无。

齐灯火闭了闭眼，缩紧自己等他们通过。

朝暮伸出空着的手虚环住齐灯火，身形一动未动，不凭仙力却为她挡下了摩肩擦踵的人潮。

齐灯火睁开眼，正好接住他向下的视线。

莫名之焰自心头起，很快蔓延至她的脸庞，齐灯火想藏住自己加速的心跳，脸上的温度却已出卖了一切。

朝暮眨眨眼，笑容里有不加掩饰的欢畅。

合该庆幸集市不久便恢复了秩序，否则齐灯火真要心乱如麻。

“我们快些走吧。”她有点不敢看朝暮的脸，一味直视前方。

“好。”朝暮的声音稳稳当当。

此间世界不按现实的逻辑推演，前脚挤出热闹的市集，后脚便踏入了冷僻的山林小道。

没有仙力是齐灯火判断自己仍在幻境中的证据。

“我牵着你的手时才视听正常，方才殿堂中人又都是与你对话，所以可不可以认为，我们所见都是你的记忆？”齐灯火道。

朝暮应了一声，“推测很合理，但我觉得不止如此。”

“怎么说？”齐灯火连忙追问，却突然被眼前景象吸引。

眼前确有一座小山丘，只是已面目全非。

巨型藤蔓扭曲盘旋，如一只只巨爪般覆盖了山丘，藤蔓之上，脸盆一样大的凌霄花开得争奇斗艳。

美丽又诡异，生机旺盛得太不寻常。

“这倒是提醒我了，”齐灯火许久才开口，“那集市上五谷牲畜俱全，日常一应用品也都有，与仙法、修行相关的事物却无人贩卖。”

“可眼前的花又绝非自然。”朝暮补全她的话。

藤蔓未到的一角有座拱门，二人走近便豁然中开，颇有些请君入瓮之意。

山室中幽森寂然，两人一路走，山外天光也渐渐消散，最后几乎归于黑暗。

“怕吗？”感受到交握的手掌沁出汗水，朝暮问。

“说不上来。”齐灯火轻声答道，听着脚下蜿蜒的凌霄藤被踩得吱呀作响，似乎随时都能缠上她的双腿。

从见到这座石山开始，齐灯火觉得心里有一块被慢慢揪起，想入内一探究竟又对山室中的事物心孤意怯，仿佛有什么东西已尘埃落定又悬而未决。

情感来得太复杂，是以不想说，也不知如何说。

待石室中已暗得不见五指，前方又冒出点光来。

两人便在一点孤光的指引下复行几十步，眼前也再次亮堂起来。

山室的内腔空而大，顶上生生被凿出个窟窿，天光就这么洒下来，洒在苍翠的枝叶与鲜红的花朵，也洒在正中央的凸起上。

那凸起正是山室中凌霄最胜处，红得近乎妖冶。旁边还有个暗色背影，跪坐其中几乎与满地的藤蔓融为一体。

齐灯火几乎拔不动步子，朝暮半哄半拽下两人才走近了些。

“这是……还活着吗？”齐灯火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

耸动的背脊先一步回答了她的问题，伴随着背影低沉的呜咽，整座山室中的凌霄藤都开始簌簌颤栗。

“为什么……”齐灯火听到背影哀戚地质问，“你醒不来，你醒不来……”他不断重复，声音由凄转厉，似有无限的不甘。

朝暮上前一步，探身向那蔓引株连的凸起处看去，须臾蓦地呼吸一重，继而直腰后退。

两人目光相接，齐灯火情绪本已反常，被他的举动一激更摇摇欲坠。

“没事，没事的。”朝暮的神色也有不小的骇异，还是迅速地安慰道。

“那里面是什么？”她的声音颤抖。

朝暮踌躇不答，似在寻找合适词句形容。

“罢了……”

那背影终于停止了悲泣，又发出一声长叹，惹得齐灯火再次紧张地望向他。

朝暮拉着她向着唯一的出路后撤，架势犹如满弦之箭。

齐灯火不明觉厉。

就在这时，背影缓缓转身，齐灯火这才发现他的身躯已与凌霄藤相连，满地的枝蔓以他为支点，全部开始旋转。

朝暮试图将手抽出来，却因为对方握得太紧花费了不少功夫，也就没能阻止齐灯火与背影对视。

辨人面容是齐灯火必须承认的短板，可当看清那背影的长相时，她的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不光因为那双遗憾与释然交织的眼眸精确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更因为他的轮廓与五官。

性别、年龄、身份……她们之间横亘着太多的不同，可齐灯火却未曾见过任何一张脸庞，与自己如此相像。

说不出哪里像，因为哪里都像。

背影的眼中倒影出凌霄花爆燃的火焰，朝暮终于将手从钳制中抽离。只是再次陷入黑暗也没能阻止齐灯火冲上前的决心。

齐灯火感觉被朝暮以极大的力道拦下，接着双脚离地陷入了熟悉的臂弯——朝暮抱起自己，飞快向山室外跑去。

火焰烧灼的气味与骤然攀升的温度给足了他如此行事的理由。

是以有再多的惶惑，她都只能压下，拿出最有底气的声音告诉朝暮“放我下来吧，这样快一些。”

朝暮拍拍她的胳膊示意自己听见了，却没有照做。

直到热浪远去，烟尘尽消，齐灯火才被人轻轻放下来。朝暮再次牵住她的手，齐灯火重回光明的怀抱。

她第一时间回头，只得见来时满山鲜妍的凌霄，如今已变为一片炽烈的火海。

太多话想说，最终变为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