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将棋。

我出生在一个将棋世家，爷爷与父亲都曾是得过头衔的职业将棋手。他们把在棋场上的夺得的一切视为人生荣耀，视为家族传承。奶奶曾告诉我，你出生那会，你爷爷和爸爸听说是个女孩，觉得天都塌了——远山家在将棋上即将后继无人。你爷爷把自己关在屋里生了好几天闷气：一个女孩子，怎么继承远山家在将棋领域祖祖辈辈的荣耀，怎么振兴门楣？

爷爷和父亲说的没错，他们忧心忡忡才正常——从未有任何一个女性成为职业将棋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作为一个女孩对于远山家意味着再确定不过的断代。借酒消愁的爷爷去姓宗谷的老朋友那里哭诉，看着老友的孙子十分羡慕。瞧不上我的爷爷逮着与我同岁的宗谷冬司逗弄，对我毫不抱有希望。他跟父亲说，女孩子，学点乐器吧，正好宗谷佳乃女士开着钢琴教室，送去学钢琴吧。

于是三岁的我就被送到宗谷冬司的祖母佳乃女士那里学钢琴。彼时对宗谷冬司越看越喜欢的爷爷成了他的将棋老师。三岁的我就已懵懂地意识到大人对待我和宗谷冬司的分明区别——被质疑被不屑的种子埋种心底，渐渐撑破脆弱的自尊。

不甘，强烈的不甘，像熊熊燃烧的烈火吞噬着我和周围的一切。同样破土而出的还有的滔天巨浪般却无处可说的委屈与愤怒，不愿被定义，不愿被几乎是毫无根据地否定。

在他们眼里，生而为女几乎就是我的原罪，意味着永远低人一等，让他们在将棋界再也抬不起头；生而为女就是他们驯化我的理由，仅仅因此，在他们眼里自己从未不平等对待过我，仿佛那些行为天经地义。

从一出生我便淹没在歧视与驯化的海洋里，从一出生我便悬溺在旁人的评价之下。也许我本可以干脆利落地坚持自己真正热爱的事物——但多年的不公正早已将我扭曲。我要向父亲和爷爷证明、向自己证明、向世界上所有抱有歧视与偏见的人证明：即使是从一开始就被放弃的种子，也能蓬勃地峥嵘。

这就是我下棋的理由。

可笑的是，为了本不该有的不公平自证，我几乎付出了自己能付出的一切，将自己的人生困囿于眼前，眼前这八十一个格子的方寸之地。

我不喜欢将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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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棋的理由？”晃眼炫目的闪光灯让我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我看着台下乌压压的人群一阵晕眩。上台之前神宫寺会长忧虑地看着我数次欲言又止，为了老人家的身体健康我还是别再说实话惊爆众人为妙。我摸着下巴稍一思索，故作轻浮地笑起来：“哎呀，诸位都知道，宗谷名人数年来都是胜率第一，想下赢他可不容易。我也是为了能多听几次他亲口说‘我认输’……”我露出回味的陶醉表情，台上台下除我之外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说实在的，我都想弄个他对我认输的语音合集作为电话铃声呢。”

身旁的宗谷冬司身形微微晃了晃，青梅竹马二十多年的我十分清楚他这是羞于见人想逃避尴尬场面的前兆。我不可能让他逃跑，一边笑吟吟地回答着记者的提问，一边不动声色地摁住他。

后面的几个问题都相对平和，似乎是怕我再爆出什么惊人发言。我按了按阵痛的太阳穴，意识到身体的重量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压到了宗谷冬司上。我撑起力气调整站姿想松开他，宗谷冬司立即反握住我，暗地里又扶了我一把。

“远山王位，您是如何兼顾将棋与学业的？在忙碌头衔战与学业关键期，您又是如何调整心态、管理身体健康的？”我听到这个提问想起自己今年那三篇至今无一成功发表的论文，不由得心梗了一下：“做好细致的规划，及时根据实际情况作出合理的调整。坚持完成每一项任务，把一天掰成四十八小时用……”说着说着我怨念了起来，“每天只睡两到三个小时。把进食等生理需求的时间严格控制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同时也可以进行盲棋练习或者不太费脑的科研任务。其它时间全部用在钻研棋谱和做实验写论文的刀刃上。因为我太忙其实完全想不起来还需要调整心态，至于身体管理……哦对了，其实有时候进入这种状态以后很难控制睡眠时间，因为一不小心就会……”

昏迷。

我已经来不及说出这个词了，心脏狂跳，头疼得几乎要爆裂开，耳朵也分不清是人群混乱的尖叫还是脑内本就有的尖锐嗡鸣。意识瞬间下坠，根本来不及控制身体，也无法控制住。啊，对不起会长我又搞砸了。我意识模糊不清，心中的声音逐渐消没：希望鼻骨别碎……

我落在冰冷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