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去了趟后山，又与方丈师兄，众位师侄，一一作别。见自己，已稍稍迟了，他急冲冲，向着寺门跑去，偶遇了康熙派去，寻找的人。见他安然前来，康熙道：“我们，都已经拜别了方丈，跟各位大师，走吧。”

韦小宝，游目看了看即将，和自己一同上路的这一行人，没有一个，他真正认识，但面孔，倒都有一两分熟悉，只是，多隆的身影，却不在其中。

“皇上，你不是说，到嵩山，来祭天的么？礼部司仪那些人，难道，没跟着来么？”

康熙笑着说：“祭天，都过去这么多日子了，礼部的人，还有多隆，从河南府，开封府调来的人马，早都回去了。”

韦小宝皱了皱眉，总觉哪里，不大对劲，他和康熙，并肩，走在队伍前面，又不禁问道：“皇上，多大哥呢？”

“哦，朕突然，有件事要他去办，他先我们一步，回京去了，等到了京城，你自然，就会见到他了。”

多隆不在，韦小宝，有些张皇无措，毕竟，要是神龙教，在他们回京路上，再来个突然袭击，可就麻烦了。但见小玄子，一脸云淡风轻，笑容满面，心情，显是不错，得了空，就和自己闲聊上几句，心中，更多了几分不解。因为，他自认为，还是很了解小玄子的，却也当真猜不出，是有什么喜事，让他这么开心？

不过，从前的日子里，小玄子跟他，可是无话不谈的呢，韦小宝相信，这一问题的答案，他总会知晓的。相比之下，真正令他挂怀的，是这队伍行进的速度，真看不出小玄子，对回京一事，有多上心。‘’前天晚上，小玄子明明还说，回京之事，不宜再迟的嘛，怎么今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心下虽奇，在朝中混迹多年的韦小宝，还是本能地，压制住了心底的躁动，毕竟，在这浊流暗涌的宫廷之中，知道的事情越多，自己，也就会面临越多的麻烦，与危险。

“小桂子，以目前的速度来看，傍晚，我们就可以抵达市镇了，朕有件事，想和你说。”康熙脸上的表情，笑容中，带着几分神秘，以旁人决计无法听到的音量，和韦小宝说道。

韦小宝，有些摸不着头脑，猜想皇上，定是已在暗中，做好了谋划，心下，亦有所思，“皇上，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康熙，一听小宝，有话要对自己说，嘴角微扬之间，已心花暗放，“这小子，从今天早上起，就怪怪的，不会，是又有什么事，一直在瞒着我，现在，打算跟我坦白吧。”他收了笑意，正色道：“事关重大，不可让别人听了去，今晚亥时。”说着，挑起眉毛，等待着韦小宝的反应。

韦小宝，猜到事情，多半，是和神龙教有关，便点了点头，很是期待。

傍晚，他们如期抵了市镇，在一座宅子，落下脚来，不多久，金乌西坠，夜色渐浓，天气，已渐渐转凉，多日来的辛苦，加上前一晚的噩梦，让韦小宝，身心倍疲，用过晚餐之后，就觉昏昏欲睡，在房中小憩了一阵。

不知过了多久，韦小宝，才睡眼惺忪，伸着懒腰醒来，看时辰，戌时将过，忙穿好衣衫，向天井走去。

这座宅子，似乎，是被整个包了下来，绝无半点，外人的身影，可举目环视，韦小宝，却能隐隐感觉到，众侍卫的排布，防守，都有不少松懈之处，令他忧心不已。

康熙，正坐一张石桌之畔，把玩着手中砂壶，茶杯，不时小斟半盏，一饮而尽。

韦小宝走上了前，下意识地，想要行礼，却被康熙起身扶住。转首，看看四周，确认四下，再无他人，康熙才道：“你不是说，有话，要跟朕说的么？这便说吧。”

“皇上……奴才，想多谢皇上，救命之恩！”酝酿半晌，韦小宝，才带着歉意，哽咽说道，恭恭敬敬，跪下身来，眼神，流出股股心悸，语气，又是万分诚恳。

“只要你没事，那就行了。”几分关切，融在平淡之中，康熙扶他起身，问道：“白天，你说，想和朕说的话，就是指这个？”

“嗯。”韦小宝，认真点了点头。

目光微沉，喜忧难辨，他，是真的，被韦小宝，给搞糊涂了，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想不到小宝，竟还如此，将它放在心上，一时间，竟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可仔细想来，小宝一向，最是惜命，这些日来的经历，恐怕，也在他心中，烙下了再难抚平的创痕，这样，他今日晨间，种种反常，现下，又有此一句，便不足为奇，反在情理之中。康熙，这样思索着，怔怔出神，不再作声。

过得许久，韦小宝，才继续说道：“皇上，再过些日子，我们，就要回宫了，这几年，宫里，可还平静如常么？”

思绪，被这一声轻问，引回现实。心明如镜，知一别三年，现在突然回宫，小宝心里，到底，还是忐忑，氐惆，便安慰着道：“宫里，倒是没什么变化。”

然而，一提起，这最近的三年，他却蓦地，倍感辛酸，“这些年，朕一直，都在找你，每天晚上，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心里，都会特别难过，有时，我甚至，会欺骗自己，告诉自己，你就在宫里藏着，躲着，在偷偷地，看着我，这三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到了今天？”

深邃的瞳，只似，一座寒渊，注满了世间，所有的哀伤，“小桂子，你呢？这些年，你，有想过朕么？”

他幽幽，问出一句，语声，竟是那样微低，怯懦，目光，甚至，都有些不敢，跟他相接，哪有一点，他记忆当中，那高居庙堂，君临天下的样子？韦小宝，心痛极了，“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我当然，也想念皇上了……可是，我真的很怕，我怕皇上，再要我，去灭天地会……”

康熙终于，将视线，慢慢移回，茫然地，叹了口气，“如果，朕真的让你，去灭天地会，你会不会去？”

韦小宝落下了眼，看向地面，坚定地摇了摇头。

要说起来，两人的分歧，正是因这天地会而起，他心里，当然明白，小宝，是不可能真的，肯去灭天地会的，不然当年，他也不会在通吃岛，受那么多苦。

“皇上要我，去把天地会剿灭，其实，是在逼我，出卖自己的朋友，可我，要是个出卖朋友的人，岂不是有一天，也会出卖皇上？”

口中的话，虽未说完，却一语中的，真真，说到了他的心里，“朕很欣赏，你的义气！从前，朕也有很多不对，过去的事，我们，不要再提了，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么？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当然是好朋友啦！”韦小宝朗声道，语气，斩钉截铁。

康熙，露出浅浅笑容，却始终，不展喜色，“小桂子，以后，不要再蹚反清复明的浑水了，好么？当然，不只是你，你的夫人，也是一样。她们之中，好像，也有几位，有过反清的背景，你想想看，你在朕身边做事，要是你的夫人，受了蛊惑，蒙蔽，又起了做反贼的心思，到时，你要怎么办呢？是不是？”

“小玄子，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她们嫁了我，跟你，都无冤无仇的，怎么会呢？”韦小宝，深感康熙此言，尤是在理，却也觉得好笑，“皇上，奴才，既然答应，跟皇上回宫，就一定会好好陪着皇上，忠心不二，多谢皇上开恩，不计较奴才，几个老婆的往事。奴才，敢以人头担保，她们，绝不会有，对皇上，对大清不利的心思！如果有，奴才，定会亲手杀了她们！虽然奴才，没什么武功，就算杀不了，我也会想尽办法，保护好皇上，再请皇上，把她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言毕稍许，韦小宝，便又立刻，在脸上虚掴了一把，不好意思地道：“到时，只要皇上，把双儿留给我，就行了。”

康熙，见他这番忠心，表得浩气凛然，颇有大义灭亲之意，甚至，都忘了反清复明，是当株连九族的大罪，直把自己说得，像个局外人一样，正欲跟他调侃几句，心念电转，想他这么多年，大胆妄为，究其根本，无非恃宠生娇，是早料定了自己，不会真要了他的脑袋，方敢语出如此。他熄了打趣之心，回道：“你小子，倒是会做生意，好！朕相信你！有你这句话，朕就知足了！不枉这么多年，我们相交一场！也不枉，朕锲而不舍，天南地北，派人寻你。”

韦小宝道：“皇上找我，找得这么辛苦，小桂子当然，也要想办法，让皇上开心嘛，不过，皇上雄才大略，英明神武，朝中，有没有我，做这个鹿鼎公，都差不多的嘛。”

康熙将头，轻摇几下，微笑着说：“朕不辞辛苦，想要找的，想要救的，不是，那个贪赃纳贿，欺君罔上，甚至，是和反贼过从甚密的鹿鼎公，而是，那个有情有义，为朕走遍大江南北，又屡次，拼死相救的……你。朕心里明白，要你回朝，的确，是很难为你的，不过，朕会想办法，为你，将这条路的绊脚石，一一清除。”

“多谢皇上！对了，皇上不是说，有重要的事，要跟奴才说的吗？”

“哦，对。”康熙警惕地，扫望四下，从身上，取出一封密信，“你猜猜看，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皇上，是不是，神龙教的事，查出些眉目了？”

康熙点点头，“这封密报，是六天前的，当天傍晚，侍卫来报，说发现你的时候，朕正准备看这封密折，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朕，也是直到昨天，才有机会，把它打开，三年前，你在鹿鼎山失踪，朕曾亲自南下，到扬州找你，可是……”

韦小宝，听着康熙，讲述的往事，心中难过非常，小玄子，来找过自己，他怎会不知？那天，他明明，就站在巷尾，可是……

“之后，朕，就派了大批人手，在民间，秘密查探你的下落，去年腊月，巴彦，呈上了一封密折，说有两个女子，突然来了扬州，出手豪阔，买下了一座大宅院，说怀疑这家人，和你有关。朕听到这个消息，也很激动，但还是叮嘱他们，不要急功近利，确认了身份，再行动不迟，可这一等，就再没了消息……几个月来，朕冥思苦想，终于做好部署，召巴彦回宫，与他详商，可他，却在回报中说，说你全家上下，二十余口，都被人害死，这个奴才！简直岂有此理！！”康熙，一想起当日，巴彦，对自己所说的话，登时怒不可遏，握紧了拳头。

“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呀！”见康熙气得，青筋都爆了起来，韦小宝，是一句话，也不敢去接，生怕皇上，想起整件事头，都是自己，做下的障眼法，只得好言慰劝，望他不要动怒。

康熙顿了顿，继续道：“巴彦说，害死你全家的凶手，是一神秘斜轿，当时，朕命他查出真凶，予以剿灭，这封密折，就是他呈上的，说清剿匪徒近百，如今，已在回京途中。朕看到折中所写，又想起，你提到的几桩悬案，跟你，所使的金蝉脱壳之计，还有，你刚到河南，就失去了神秘人消息的事，就一下子，觉得豁然开朗。”

韦小宝听言，也感茅塞顿开，“对啊，原来是这样！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怪不得，我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些人！原来，是被人杀死了。所以，他们的目的，的确不在少林寺，而是皇上你才对，只不过在途中，被巴彦剿灭，而圣龙舵呢，也因此，失去了这伙同伴的消息，可他们，依然贼心不死，又派人前来，也就是后来的图伦一伙，但那时，已经晚了……”话到这里，韦小宝，可再不敢说下去了，一想起当晚，自己，差点把小玄子害死，这心里……

康熙微微颔首，继续说道：“这样想，虽不无道理，但还有疑点，巴彦说，他带人剿灭匪徒近百，再联系到，你所查到的那些事，可见圣龙舵，为这次行动，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图伦一伙，在嵩山，与你遭遇，此中又生变故，那个被捉的庞鑫，说当晚来袭之时，他们，已几乎全军覆没，仅凭最后，这区区几人，就想在嵩山成事？形势，成了这样，他们难道，不是该就此罢手，等日后，再卷土重来么？朕思来想去，依然，感到十分困惑。还是说，他们，都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另外，他们的目的，恐怕，也不在行刺，而是另有图谋，不然，图伦，也不会下令，要活捉了朕，可是，他们究竟，有什么阴谋呢？图伦，又为什么会对你，动了杀心？还有，之前在扬州，他们为什么，会盯上你？这些，都有待查问。如今，朕也敢不完全确定，身边的这些侍卫，随从，是否，就有神龙教的人，潜藏其中。朕今天晚上，叫你出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

韦小宝，立刻警觉起来，回想，自己跟双儿，在嵩山，和图伦，商英等人的遭遇，也觉这伙人的出现，透着诡异。除此之外，更加令他，感到惊惧的，是如果，连身边的这些侍卫，都不可靠的话，他们现在，就依然，处在危险之中。

“对了，小桂子，你曾在神龙教中，任白龙使，更是五龙门的掌龙使，深得洪安通信任，你可曾听洪安通提起过，有圣龙舵这回事？”

“没有，从来没有。”韦小宝摇头回道，目光稍侧，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对了，皇上，之前，庞鑫，不是招出了他们，在嵩山的藏身之处么？还有，他们的总坛，是在徐州……”

康熙，知他心中所想，接过了话，“我们见到庞鑫的时候，距离当晚，已过了几天，后来，多隆带人，去寻找双儿的时候，当然也查过了庞鑫，所提到的地方，那里应该，有个断了手的同伴，叫虞詟，还有他们圣龙舵的方副使，可是，却什么都没有。由此可见，我们遇险以后，多隆，带人大举搜山之时，已经打草惊蛇。至于徐州总坛，朕已命人传书巴彦，按庞鑫所说的地方，与朕画下的地图，带人前去，可是，这些人神出鬼没，再加上嵩山一行，有两人逃脱，等巴彦赶去，恐怕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韦小宝，后悔得不行，心想，要是自己当日，不白费力气，想要隐瞒白龙使的身份，再多问问庞鑫圣龙舵的事，说不定现在……

康熙，安慰了他一下，将他手中，抓着的东西取过，展开一看，是张粗略的地图，字迹虽不漂亮，却透着几分秀气，不知是何人所绘，问道：“这是什么？”

韦小宝道：“这是我和双儿，在追查那伙神秘人的时候，双儿帮我画的，图上，都是他们，曾经出现过的地方，皇上你看，他们，曾在扬州，淮安府，海州，和徐州出现过。”虽说图上，都有墨点标记，尤为醒目，韦小宝，还是伸出手指，引导着康熙的视线，沿着他，和双儿走过的路，在纸上滑过。

“小桂子，你可真有心啊，你说得对，这几个地方，也该好好查一查。”康熙笑着，拍了下他的后背。

“皇上，我记得上次，回去的时候，苏荃，曾经提过一件事……还有，这个，是他们的联络暗号，也是双儿发现的。”

笑意盈盈，康熙，将手中的东西，都小心叠好，收在身上，听了小宝，讲述的故事，扶着他的肩膀，说道：“姓陈的？或许，这个人，就是如今的圣龙使陈天，圣龙舵那边的事，朕一定，会派人详加查察，你，就别太费心了，养好伤要紧，今天让你，陪朕赶了一天的路，辛苦你了。”

“多谢皇上！奴才的伤，应该没有事的，陪在皇上身边，奴才不辛苦，只是，皇上，要是我们之中，真的还有神龙教的人，他们恐怕，还要对皇上不利，多大哥不在，我们，该怎么办啊？我怕……”“上一次能够死里逃生，已经是佛祖苍天菩萨保佑了，想不到如今……小玄子，要真有什么不测，那……”他望向康熙，眉间沟壑纵横，满是焦灼，与担忧。

目光坚毅，言辞，却很温和，“放心吧，小桂子，看完巴彦的回报，朕就已经想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所以，朕才派多隆，假意离开，就是想试试他们。多隆，是宫中第一高手，我们身边，如果真的，有神龙教的探子，朕相信，多隆不在，我们这边的防守，看起来，又不严密，他们很可能，还会有所行动。拜你所赐，现在我们，又得到了他们的联络暗号，说不定，真的可以，把他们引出来。不过，朕最担心的，是你小桂子，朕已经，秘密安排了最可靠的人，尽力保护你的周全，可是，你自己，还是要多加小心！知道么？”

“多谢皇上关心！”韦小宝，握住了康熙的手，心头大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