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傍晚。上环。

生华特意让凯文提前两个街区把自己放下，步行沿荷里活道走到一间门头呈废土风的酒吧。校友会看起来是包了场，门口立着印有多所名校logo的招牌，生华因为刚和在金钟上班的一个朋友约了个简餐叙旧，结束便顺道直接过来了，大概有些早，明明是Happy Hour的时间却显得人烟寥寥。

生华在门口签到，换酒券，贴名牌。Chelsea本来在人头集中的吧台上闲聊，看到门口的生华立马拎着酒杯走上前来。

“Hera! My sweetieeee-”

生华施施然转头，弯眼微笑。二人拥抱。

Chelsea是个四肢修长、笑容大方的北方女孩儿，细腻的皮肤被热带的烈日晒出了健康的小麦色和雀斑，一头有些自然蜷曲的黑色长发被潇洒地撩到一侧，颅顶蓬松，随意里透着凌乱而自然的慵懒。穿一件lululemon的修身露脐小背心和一条高腰紧身裤裹出挺翘的臀部，练得很好的马甲线在裤腰下随着步调若隐若现。

“你都不回国，见你比登天还难。”Chelsea嗲声抱怨，拉着生华往光线昏暗的吧台走。

生华耸肩，佯作无辜。她和Chelsea是在去年的企业估值课程上认识的，彼时Chelsea在牛津念MBA，课上她俩组队作了结课的海报和演示，之后Chelsea毕业回到香港进了立普顿基金会，没半年又出来开始自己创业做大数据和SaaS平台。

“你去了哈佛？”

“去访学。”

“不愧是学霸呀。波士顿好玩么？”

“Another Cambridge?”生华不无索然地摊手。

“看来Uncle Sam也没能入你法眼，”Chelsea笑得意味深长，故意压低声音调侃，“我哋黑皮阿祖唔中意吖？”

生华知道Chelsea分明就是在拿她消遣。她在牛津的同学没一个知晓她和陈靛的关系，不刻意问得话，她甚至不会主动去透露她正在关系中。而且为了多陪陈靛，她基本也很少参加朋友们的聚会聚餐，大多时候独来独往，身边的人也只当她是个大陆过来的商科留学生，一个人住在威科姆，深居简出的女博士，可能有一个已经在上班的男朋友，但因为从不露面而显得像是无中生有，又加之她清心寡欲心如止水，大家一般对她敬而远之，仿佛她念的不是什么国际金融，而是希伯来原文的《以赛亚书》。她一直觉得自己和Chelsea并不算熟悉，Chelsea应该也不知道她并非单身，也因此她才顺理成章地拿到了今晚校友联谊会的入场券。生华并不打算戳破这些窗户纸，至少是目前。

Chelsea给她介绍几个吧台上来得早的人认识，女多男少，光鲜亮丽，旁边中环高级打工仔和投机分子，英语粤语掺着自说自话。调酒的是老板朋友，和Chelsea相熟，一个拉人头一个占山头，两方合办的联谊会。

“你要的东西我帮你问了。我Ex在Lipton做branding，他答应今天下班拉archs看看，晚一点儿过来这边。”Chelsea帮她要了杯酒。

“请你吃饭。”生华递上酒券，微笑接过。三天前，她联系到Chelsea说自己回到了香港，两人聊到生华正在完善博士论文里非营机构的角度，知道Chelsea进过基金会，就向她请教了一些基金项目金筹措和靶向投融的问题，最后提出如果方便的话想要看一些立普顿近年项目金往来的资料。Chelsea自从听说生华在美国注册了咨询实体便很乐于和她交流一些公司运作上的事情，还表示她刚巧正在考虑把自己名下的数据公司注册地变更到特拉华，希望生华在财税方面可以给到一个物美价廉的策略，因此便十分乐意以品牌推广的名义答应帮她搞到项目组的一手资源。

“后天过来H大么？我拉了几个VC的funding做hackathon，一起玩？”

“不了。”生华歉意笑笑，“我过境，周日得飞去上海。”

“上海？回家？”

“算是吧。”生华无所谓地偏偏头，又绽出笑容，“我弟弟在那边。”

此时一个白男进来和Chelsea打招呼，Chelsea介绍是其中一所学校校友会的香港话事人，在这边寒暄了几句就进去和其他人讲话了。

“……是不是有个人叫——周昊天？”

来之前生华被Chelsea拉进一个为本次校友会临时建的群里，进群改昵称：名字-学校-行业。周昊天直接把“利士邦梁行CEO”挂了上去，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Ohhhhh——David!”Chelsea的欧美闪粉大眼影显得她吃瓜的双眼格外闪亮，“——你对他感兴趣？”

生华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随口胡诌：“他和我……一个朋友，是校友。”

Chelsea看生华半吞半吐的样子，秒懂，随即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指着吧台最里面被几个女孩儿簇拥的一个中年男人给生华看：“喏——赶巧他今儿来得早，左拥右抱，人生赢家。”

周昊天看起来三十五上下，面前半杯威士忌，国字脸，浓眉宽眼，胶着背头，和领英上的头像一样排场，身材健壮，卷着衬衣袖子侧身支在吧台上，手臂上戴着一块劳力士，听得少说得多，说话时肢体语言丰富且喜欢展臂，声音洪亮。四五个亚裔女孩儿聚在他一侧听他侃侃而谈。

“我带你过去。”Chelsea翘着指头提起酒杯。

生华跟上。

“你俩怎么认识的？”

“黄黑小软件呗。”Chelsea挑眉，回头看生华，“拿着锤子找钉子咯。”

生华咧咧嘴，表示“你说什么都对”。

“他混到这个level还跑来social，纯粹是为了找对象。”Chelsea压低声音，玩味，“——可以结婚的那种。”说着给了生华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David!”Chelsea喊了一句拉过一群人的注意力，趁机带着生华挤到周昊天面前。“介绍个大美人儿给你认识。Hera，我在牛津的同学。Sa?d女神，女娲严选。Finance PhD, 明年妥妥的Summa Cum Laude。现在Harvard fellow，自己开财顾公司的。”然后蓦地神秘一笑，凑近周昊天耳边用只有他三人听得到的声音补充道：“No pub, no drug, no mug.（不玩不吸，浅尝辄止。）”

周昊天的目光不由在生华身上快速打量一番。生华大致扫了一遍这圈围着周昊天的女孩儿，显然各个都有精心捯饬过，最不济也在来之前补了个妆。生华自己则只简单套着一件做Giving Tuesday的义工时的大T，下摆扎进收脚牛仔裤，帆布鞋，一个手机一个卡包揣进裤兜里，没化妆，嘴唇上涂了一层薄薄的透明唇膏——实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生华。”生华出于礼貌伸手。领英上显示周昊天本科在内陆顶校，应该是个大陆人。

“周昊天。可以叫我David。”周昊天语声宽洪，露齿一笑，笑容标致，握着生华的手掌滚烫宽厚，非常干脆有力地上下摇晃一个来回即刻松开。

“你们大佬聊。我们这帮下海的得接着化缘去了。”Chelsea说完在拥挤的人群中贴脸给了生华一个wink便闪人了。

圈子对面的两个女孩儿听到他们在讲普通话便对了一下眼神，正巧时间见晚酒吧里人多了起来，二人借称到处走走于是结伴离开。随即圈子缩小，一个穿着吊带裙的女孩儿要周昊天接着讲MIT的求学经历，听对话似乎是正在申请研究生的在校生，而另一个挎着托特包的女孩儿刚才听到Chelsea介绍则转过来和生华用普通话聊了起来，说自己从大陆过来上班，互相介绍一番后说要加个微信。

此时周昊天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把吊带裙女孩儿撇在一边突然插进来说不如面对面建个群，吊带女孩儿讲一口港式英语显然不用微信，见他们三个讲普通话于是麻利地在脸书上找到周昊天和他讲了一声就识相离开了。

正在他们三人面对面建群之际他们背后一拨人里有个穿抹胸包臀小黑裙的女孩儿转过来说自己也是大陆人要和他们一起加群，进群自报家门，名字和职业。

“Lydia, Real Estate PE?”周昊天看向小黑裙。

“对，我做房地产私募的。”Lydia收起手机，“听Chelsea说你在业内？利士邦？”

周昊天向下弯了弯嘴角，算是在笑：“利士邦梁行。执行负责人。有一些股份——实际上，我最近在找funding。”

Lydia正打算说什么，和生华一起被晾在一边的托特包女孩儿试图插入：“Lydia！我叫Tracy，在券商后台。你是哪所学校的校友啊？”

Lydia礼貌回答了一所藤校的名字。

被Tracy打断，周昊天的目光很自然的从Lydia移到Tracy，然后又似乎是不经意的看向生华，后者有所察觉于是二人眼神相撞，周昊天没说什么又移开目光看向Lydia，正好Lydia趁Tracy还没接话之际和周昊天回到他俩刚才的话题上：“找funding?想更上一层楼？”

“算是吧。我现在职业经理人嘛，会考虑……”周昊天摊手，歪了歪头，目光下瞟。生华站在他最侧面，可以看到他下瞥的眼珠向自己这边飞快扫了一下又归位。她可以意识到周昊天对她的异样，但他说的话却让她不得不先提起耳朵。

“我以为你们在找LP……”Lydia的目光被周昊天带着也看了一眼生华，但显然比起生华，周昊天话语里的内容更令她感兴趣，她有点儿愕然地问，“……所以是你自己？怎么弄？Barbarians？”

“No——”周昊天赶紧解释，注意力也全部回到了Lydia身上，“I am invited. 是这样——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急，但我们内部突然有变化，第二GP狙击BOD，明天上会。特委会找到我并向我伸了橄榄枝，说如果方案到位可以给我正式的邀请函。”

Lydia这才搞明白：“管理层收购？”

“差不多意思。明天会上我会正式提出。我们现金流很好，上半年还接了康德的单子，牌子算是打出去了。管理层在我这边，估值不会出问题，现在也有另外几家在沟通LBO了。”

利士邦经理人周昊天要联合管理层和姑姑抢利士邦的控制权？生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她没想过韶善堂吞利士邦之间还会半路杀出周昊天这个程咬金，她本来只想接近周昊天探听一下利士邦的获客和捐赠金的流向来进一步完善对利士邦的尽调，却听到作为白家代言人的特委会竟鼓动管理层收购来抵御生桓昀的兼并。如果就像陈靛所说，这是家务事的话，白家为何要拉周昊天来趟这趟浑水？

情势一时间变得胶着，生华看了看身边还在给Lydia说明细节想趁势拉她入伙的周昊天，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她知道天不时地不利她出现的方式也不对，实在没有办法开口。

正在这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Hey Hera! Someone looking for you!”

生华回头，是刚才和Chelsea认识的校友会负责人之一的那个白男。

“Hey, Javis.”

生华还待再听周昊天说收购方案，却又碍于人情被Javis带到另一边的卡座上介绍了一群人说都是牛津校友，其中还有两个人也是Sa?d商学院毕业的，和生华聊起了相熟的教授。生华应接不暇，周旋了几番才得空瞟回吧台上，发现周昊天已经不在原先的地方，举目四顾也不见其身影。

生华前后又耽搁了半个小时才得以脱身，她借称去方便到屋顶上给陈靛发消息，字儿还没打两个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生华？Hera?”

生华转头，看到来人的目光正从她摁灭的手机屏幕上移开。

周昊天还是看起来很排场，站起来又高又壮，笑的时候牙齿洁白整齐。生华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笑。在她看来，周昊天面前有一百种不错的开场方式，但他显然选择了最差的那种。

“我加了你微信。可以通过一下申请么？”周昊天来到生华身边，点了点下巴，用手示意了一下生华捏在手里的手机。

生华脸上还挂着笑容，迟疑了一下，只得划亮屏幕，其中一条“David”的好友申请显示来自刚才他们四人面对面建的临时群。

“Hera小姐姐这样的人——应该很多追求者吧？”周昊天很高，低头对生华笑，他似乎知道自己的虎牙很招女孩儿喜欢，于是那颗尖尖的小牙随着笑容搭上了他厚实的下唇。

“我是什么样的人。”疑问，用陈述句。生华转开目光，假意去看对面写字楼上亮起的灯光。她本来还在思考该如何把话题搭上利士邦，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在这个晴朗的夏日夜晚她听到头顶天雷滚滚。

周昊天自知没趣儿，他耸了下肩膀：“Never mind.”

生华在这尴尬的氛围里反复转念，她忽然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颇佳的切入点，于是收拾了一下表情，看向周昊天：“你和Chelsea也是在校友会认识的么？”

周昊天面露窘迫：“Chelsea是……”

生华耳旁响起一声“Woops”。她一边观察着周昊天的小表情，顺着往下说：“Chelsea那时候还在立普顿基金会？”

周昊天像是终于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面色稍缓：“啊对，她那时候还在一个基金会……我们在一个签名慈善会上换过名片。”

“于是你慷慨解囊？”生华佯作吃醋。

“哦那倒没有——”周昊天下意识否定。他明显不是很会撒谎，想到生华这样问一定是因为Chelsea说了什么，他短暂回忆了一下，然后沉声解释：“呃——上个月确实有过一笔捐赠，但那是我们内部一个董事以公共关系委员会的名义发起的。”他摊手，有些无奈，“直接从财务上走的，没经过我。利士邦比较old-fashioned，你懂的，之前一直是家族作坊式企业，我虽然是CEO但好多事情也不是很方便去插手。”说到最后竟还有点儿委屈。

生华蹙眉。周昊天语气憨拙，应该没骗她，况且其中来龙去脉细节如此丰富，说是他为了搪塞她现编的也未免太过刻意。但如果周昊天果真没有参与捐赠，利士邦内部权力又如此冗杂，事情就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

生华无声叹气，她觉得周昊天这里是指望不上了。他问不出什么的——他显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你蛮辛苦的。”生华露出一个善解人意的笑容，“平常要多注意休息啊。”

周昊天确实很吃这套，显而易见地放松了许多，开始试探着和生华聊起附近的餐厅。

生华心里想着找理由脱身，然而出于客气她又不得不持续地礼貌搭话，直到——

“生小姐？”

“……廖先生？”

生华越过周昊天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廖士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