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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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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华尾随姑姑在残阳暮色中沿涓溪旁的石阶向山下阒行,半路被一年纪尚轻面目纯稚的少女从山道上插来,少女着现下时兴的改良汉服,绾灵蛇髻簪金牡丹。浓眉杏眼很是水亮,上来便喊生桓昀“姑妈”。姑姑介绍说是白家小女白灵,今年方从H大毕业。生华听名字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得先礼貌照会便是。

“这丫头读高中时暑假从大陆过来看我,说以后想念H大,正好我一人在这边待着闷得慌,就让她留在我这里了。”

生华微笑颔首。

晚阳被密林斜切成琥珀色的光柱,游弋的雨林微生物在其中徜徉。生桓昀已经换上一身绿绸带复古垫肩的深V及踝礼裙,肩膀一侧点缀羽毛刺绣,头戴孔雀翎纹饰的丝绸包巾,眼中的流光被渲染上橘红的饶然,那是上了年纪的女性惯有的细腻洞见,她轻嗤一声贴近生华,抑着嗓音调侃:“你可别乱想。这小丫头可不如葛薇龙。”

生华掩嘴,眯了眼。

“葛薇龙?听着耳熟。她是谁?”这边白灵却坦率烂漫,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语声轻快伴着年轻女孩儿特有的抑扬顿挫。

生桓昀顾自在前行路,摇了摇头,浅笑不语。

见姑妈不答话,白灵只好另投生华。“华姐姐,华姐姐,葛薇龙是谁?”说着,嫩手已经像两只小百灵鸟一样缠上了生华的手臂,还自然地撒娇一般轻轻摇了两下。

生华露出宠溺的笑容,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刚上大学的时候。

“她是张爱玲笔下的一个人物。”

“张爱玲?我想起来了!我读过《倾城之恋》,这书好像很有名,不过——也没觉得有什么……”

“——你还没到和它相遇的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相遇的时候?”

“不知道。等时候到了,你们就相遇了。”

“那要是一直等不到呢?”

“那就再等等。”

“要是一辈子都等不到呢?”

“一辈子都等不到啊……也是一件好事。”

……

山下的艺廊是四联间后现代主义的半开放式白色建筑,湖畔广袤的草坪上暮色苍茫,人类活动的建造点缀在自然之中,白色墙体笔直的线条是存在主义的象征。

人群起先散落在草坪和游廊上不曾存在的角落,三言两语。生桓昀带着自己两位气质迥异的侄女短暂地穿过石板路走过艺廊走向湖边,于是人群像有聚合效应的水滴一般一路被吸纳进这股盘桓的人流,最后又滑润地盘绕湖边一方大花梨长桌纷纷落座。

生华一路被生桓昀引介给参加这场赏昙会的宾客们,其中不乏生桓昀专程从宝莲禅寺请来的德高望重的住持和几位高僧,还有韶善堂目前的几位理事,以及一些收藏和慈善界有佛缘的名流。他们之间几乎都讲粤语,生华听不大懂,只是静坐在姑姑身边安恬用餐、点头微笑。偶有与她相关,姑姑便提醒对方生华来自大陆不讲白话,但可以用英文交流。另一边的白灵却很是娴熟,因着来港些许年白话也讲得些,姑妈的这些宾朋也都是些熟人,于是便有说有笑地在席间往来交际,很是机敏伶俐。

宴后日头归垂,晚风在脆亮的海兰德手绘瓷器的碗口盘缘回环盘旋,催活了那上面精描的鸟雀和羞花,也吹亮了湖边一尾朦胧的灯火。天边玫瑰粉紫的暮霭藏起白日的骄阳,人在阑珊的灯影下百无聊赖,闲言无几、意兴萧萧。生桓昀在茶后提议一起去水边欣赏张梅暄老师的素胚白度母像,于是宾客纷纷整装动身。

纱披尽蜕,柔光初上。白玉度母结跏趺定而坐于覆莲台座上,左手施与愿印右手施无畏印,溜肩窄腰,高乳丰臀,高髻半攒,脸型俊秀圆满呈柔和慈悲相,身躯呈S型,腰肢纤细,仪态万方。面北而坐,余晖遍镀金身,在她眼睑下斜投着幽微的翦影,救度八难,赐众生福寿慧德。

生华伴姑姑在度母像前燃油八盆,以谨敬佛家八正道,又由万行大师领众人于百年榕树下系绑天贶百索绳,求幸福好运。末了人丁寥落,生华又向大师帮陈靛多求了一张祈愿牌,祈愿他无病无灾、平安健康。金红的祈愿牌在山风中摇曳,生华抬手轻抚上面用墨迹写下的半干的名字,临了才随最后的人群踟蹰回度母像前饮香茅水。

生桓昀半道被叫去接电话,生华同走在最后的几位简单聊了几句,语言不太通,并没有太多可以谈的。时差的困倦袭来,生华拿了水一个人踱步到白度母像前,凝目观瞻。

“Dusk coming.”

生华转头。是韶善堂几位理事之中一对夫妇家的公子,儒雅得体,算是宾客中为数不多可以称得上同辈的人。生华礼貌而简洁地对他笑了一下,简单回了一句:“Indeed.”

“听桓昀阿姨介绍,小姐您是阿姨的侄女啊?”男子讲普通话,几乎没有口音。

“是。桓昀姑姑是家父胞妹。”生华礼貌地伸出手同男子微笑握手,“我记得您。您是廖伯伯家的公子。”

“生小姐记性很好啊。”男子自持地轻轻握了握生华的四指便收回手,自我介绍道:“我叫廖士淳,您也可以叫我Frank。”

生华颔首:“生华。”

廖士淳趁势称赞:“很动听的名字。”

生华礼尚往来:“您的普通话讲得很标准。”

“其实我现在深圳做banker啊,很常过那边去的,七七八八的,就会讲咯。这是我名片。生小姐现在在哪边?之前没见过您啊。”

“我不在香港……”

……

生华百无聊赖地有一句没一句,无意间瞥到水台旁边的人群里廖士淳的父母正向这边张望,廖妈妈用手掩着在对廖爸爸耳语什么然后使了个眼色,不料与生华眼神相遇之后又飞快地移走了目光,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生华心至慧生,很体贴地转开了视线。

“生小姐是觉得冷么?”见生华心不在焉,廖士淳贴心询问道,说着便要叫住路过的当值姨娘。

“我不冷。不用麻烦。”生华连忙叫停,向姨娘摇摇头表示打扰,让她忙自己的事就好。姨娘甫一离开身后便是廖士淳的父母,生华只好竭诚相待:“廖伯伯。伯母。”

廖妈妈当先走上前来,脸上挂着精致又矜持的笑容,不顾儿子廖士淳,只偏头眯着生华,仿似那是对后辈的一种体恤。“小姐,唔好意思,我唔记得你系……”

“生小姐堂主侄女啊。人哋大陆嚟,唔讲白话嘅。(人家大陆来,不讲粤语。)”廖士淳抢先向母亲叮嘱,又转头对生华歉意一笑,“抱歉。我爸爸妈妈普通话讲得不好,生小姐见谅。”

生华虽不会粤语,但一来一回大致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于是对廖士淳了然笑笑。

廖妈妈见儿子袒护,面上花容淡了不少,和身边的廖爸爸交换了一个眼神。

“抱歉啊生小姐,我和Frank爸爸讲不大好大陆那边的话。我现在这样讲,你听得明白?”廖妈妈磕磕绊绊地讲出一串蹩脚的普通话,很是亲热地直直盯着生华打量。

“听得懂的,难为伯母了。我自小在大陆长大,现下在英国留学,您若是觉得不方便,讲英文也是可以的。”生华也亦十分体量地眯眼弯唇。

廖妈妈却未置可否,顾自继续注视着生华的笑容,似乎不经意地问道:“生小姐今年几岁呀?”

生华闻言玩味,神色饶然,又好似难为情一般看向偏过头下巴却有些紧绷的廖士淳,然后轻飘飘地开口笑道:“这个似乎不是很方便讲呢。”

于是状似游离的廖士淳瞬间像是才刚恍然大悟,赶紧作了个拉廖妈妈手臂的动作。“哎吔妈妈,人家女生的年纪不能随便问的。”

生华便很是感激地对廖士淳淡淡一笑。

廖士淳还算圆熟,换了话题引父母去看不远处供桌上端坐的白度母像:“爸爸妈妈你们看,这尊造像是朗仕轩今年春季的拍品,生小姐特地拍下来当做礼物送给桓昀阿姨的。”

“Spring?Spring有呢件嘢?(春季有这件?)”一直没有开过口的廖爸爸思忖半晌随口说道。

“哦——这件在纽约。”廖士淳解释。

廖叔叔闻言,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此时廖妈妈突然想起什么:“啊——我记得的,这件在去年Winter有卖,当时有件旧的佛,好多人去抢吔,后尾好似畀William Yiu抢咗。”末了压低了些声音,圆目大张,俨然在讲什么秘闻轶事似的,“这件新嘅,嗰阵留低咗。(这件新的,当时被留下了。)”说完,回头很和气地对生华眯眼笑着。

生华比他们落了半个身位,本想着找借口脱身,又不好不招呼一声就走,于是停在一侧,聊表寸心地配合着一副阖家欢乐的图景。见廖妈妈回眸哂笑便也弯起嘴角有来有往,她听不懂廖妈妈在讲什么,但看须臾间僵在当场的廖士淳也大致猜得好赖。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生华突觉自己的腰从背后被柔柔环住,那触感柔滑纤细,下一秒,姑姑生桓昀暖暖干干的小手搭上她另一侧的肩膀,出现在耳畔的话音笑意浓浓:“慧怡丫,阿姑如母,你好仔Frank想沟我屋企阿华,点能够孭住我呢?(你儿子Frank想追我家生华,怎么能背着我呢?)”

廖士淳一家回头看到是生桓昀回来,又被直截了当地提点了一通便显得有些尴尬。正主廖妈妈赶紧拉过生桓昀的手好声好气:“堂主返嚟咗吖。Frank佢哋后生仔嫌闷鬼咁屈质,随便倾吓偈啰。(堂主来了啊。Frank他们年轻人觉得闷,随便聊聊啦。)”

生桓昀腰柔体软地被拉到前面,笑意盈盈的也不搭廖妈妈的腔,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带着生华揽到身侧,侧头满心满眼盯着生华换回普通话:“刚才是张老师。我们平常成道会、佛诞、天贶这种日子都会互相通电话的,她听说我这里承华儿你的人情收了她的白度母好开心呢。我说下个月邀请她来作客,她提出要带上手艺来给这尊素胚加上金花丝和银烧兰咧。我就开玩笑说‘那我收个礼物还坐地起价咯’。”

生桓昀一句话逗得几人都笑起来。生华笑着摇头,本想说菲仪薄礼聊表心意,但适才姑姑那番话说下来又不好再自谦,便换言:“姑姑广结善缘,心存善念,所遇所得皆是美好。”

生华这话说的入耳,廖妈妈赶紧附喝几下,见生桓昀面色稍愉又话风一转:“桓昀阿姐,你唔记得上一年朗仕轩……”

“慧怡你忘啦?我侄女华儿听不懂你讲白话呢。”生桓昀面向廖妈妈微微一笑,打断了她。

眼见母亲就要再提留拍的事情,廖士淳顿时乖觉,便当即抢过话头:“桓昀阿姨,听说这尊造像差点要拍卖到海外去了?”

他话音刚落,生桓昀眼乖一定,倏忽想起什么似的迭声向生华:“说起这个,张老师要我告诉你拍卖所得款已经捐到基金会去了,说来港以后要亲自谢谢你呢。我说你常常不在这边,运气好才见得到呀。”

生华莞尔:“如此珍宝,此次幸会偶得,是上天垂青。该我感谢张老师才是。”

“哦?怎么讲?”生桓昀诧异,身子转过来些,饶有兴味地瞧着生华准备洗耳恭听。

握着姑姑的柔荑,生华抬首,朗眸瞻望白度母像,娓娓道来:“闻说释迦牟尼佛入灭后,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像法时代美术极为发达,虽不见佛而人有佛心,造像富于感召力。末法时代美术首先衰落,人读佛经、难解其意,法相颓势。中国美术造诣在隋唐达到巅峰,宋代趋于完美。隋唐画人,两宋偏重山水,又经唐晚期灭佛,目前留存造像集大成者经南北朝本土化演变、最后落在隋唐。北朝造像清癯俊秀、面带微笑,隋唐丰圆颐满、骨气奇伟。张老师自性皈依,耄耋之年,肉身佛心,最终以隋唐造像之美诠释此女性尊神、多罗菩萨。又因度母意象来自古印度,张老师创作之初遍历唐卡,学仿明代造像受藏传佛教影响,得曼妙体态、偏头蜂腰。可谓鸾翔凤集,福至天成。如此造诣,虽非古旧,旷古烁今,如今有幸求得献予姑姑,才是我该感谢张老师行善举、割所爱,使我得此便利不胜惶恐。”

余霞尽去,风凉的芳草上莹虫一般升起星点灯火,早先散落在檐前屋后的三两人群随着方才生桓昀的回返渐次来到度母像前,偶听得生华一番诠释虔敬深切至情至性,尽皆瞩目,凡有听懂者无不随喜赞叹。

生桓昀听罢洋洋朗笑,拍拍生华的手背语气里满是溢美:“要是听到你说这番话、知道有人这样懂她的良苦用心,张老师一定后悔得很没来参加我今晚的赏昙会——来见见你这位素昧谋面、蕙质兰心的红颜知己。”

生华谦让未遑,向身边的长辈们欠身颔首,不胜感激。

这时寥廓空灵一声“姑妈”从人群外的湖上遥遥传来,籍着淼茫的渔火,湖边码头上栓系一排柳叶小舟,一身环佩玎珰的白灵在亮堂堂的码头上喧笑招手,提起裙摆跃入了最前一只小舟。那些小舟盈盈一握,首尾悬两盏镏金宫灯,各盘坐一位摇橹阿叔和一名姨娘服侍左右,借着船中央春凳上的连枝灯细看去,桌上已备好茶水、吃食、冰块、蒲扇,自等放舟而去云游湖上。

白日里给生华引路的女孩儿悄然来到生桓昀身边耳语几句,生桓昀凝神听着频频点头,而后抬起头微笑着看向人群,提高音量宣告:“游船已经备好,大家可以自行前往游湖啦。船准备好晒,我哋去游湖啦!”

生桓昀说完便笑着把生华挽在臂间,当先一步携她从人群中穿过,飒飒往码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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