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大楚皇城外蜿蜒的山路东行三四十里，便是一个村落。此地又远又破，荒凉尽显，栖身的又多是流民与外族，便是个连官府都懒得踏足的地方。

一间毫不起眼的破旧竹屋立在此处，与旁的民居并没有什么不同。

阳光正盛，屋前院落之中，年轻妇人正在院门前晾晒着衣衫。忽见几道身影几人由远及近，男男女女，穿着打扮皆是不凡，与这村落的萧条实在是格格不入。

年轻的妇人好奇地抬头多看了两眼，却曾料想，那几人竟停在自家院前。

待她晾好一件衣服，再一侧头去看时，这才发现其中两人着官差服侍，不由心中一惊，可随即便低头假装无事发生。

“敢问阁下可是柳娘子？”文远泽上前去轻敲了两下院门，问道。

院中寂静了片刻，才听里面的女子道：“奴姓刘，并不姓柳，贵人莫不是找错人了。”

谢凌霜隔着篱笆的空隙看去，那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左右，梳着个妇人发髻，脸上几道陈年伤疤狰狞可怖——可若细细端详，仍能看出她昔日姣好的容颜。

她眼神低垂却警惕，显然无意开门相迎。

“我是刑部之人，”文远泽照旧不疾不徐、一板一眼地出示办差文书，“五年前你丈夫魏林遭人砍杀，我们今日前来，是想要与你确认当时——”

那女子闻言神色微动，踟蹰了片刻，方才缓步走近，细细端详起文书的真伪来。

只是片刻之后，她便垂眸问道：“大人这是何意？当年之事早已尘埃落定，那杀我丈夫的泼皮徐六也已认罪伏法。”

“此案如今有了新的线索，徐六或许不过只是替罪之人。”十二将手中那份徐六的供词展示在她面前，端详着她的神色，“我们来此找你，是因为杀害你丈夫的另有其人。”

柳氏闻言面色一暗，隔着篱笆只是粗略将那徐六的供词一扫，便连忙撇开眼道：“大人，奴不识字！”

话语间，她已生出了些许恼怒，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很是抗拒。只听她语气急促、眼神闪烁：“你们到底是谁？不是说好不再打扰我了么？”

正是陷入僵局之际，谢凌霜似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扯动她的衣角。

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小小的人儿，一边嗦着胖乎乎的手指，一边望着她。

“姨姨，让让，让我进去。”

那孩子约莫四五岁模样，眼神之间透着天真无邪。他见到柳氏，又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娘，我饿了，今天再也不要吃红薯了！哼……”

谢凌霜看着这天真可爱的孩子，心中微微一动，弯下身来握住孩子的小胖手，柔声笑道：“小娃儿，姨姨带你去吃烤鸡如何？”

那柳氏一听，神色骤变，慌乱之间迅速拉开一条门缝，将孩子拉了入内。

即将关门之时，一只纤细的手把住了门。

“你……你要做什么！”柳氏望着谢凌霜，语气惊惶，“你要对孩子做什么！”

谢凌霜目光清冷入睡，双眼似有深潭，仿佛直要将她看穿：“柳娘子，你是当真不在乎魏林这条贱命，还是有所顾忌？”

柳氏被这“贱命”二字刺得一愣，旋即有些歇斯底里起来：“你懂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这就是命，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

谢凌霜眸光不变，语气却愈发温和：“若真认命，你又怎还会如此激动。”她轻轻握住柳氏的手，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粗糙、干裂，是底层百姓的手……

柳氏被握得一愣，竟下意识地没有甩开她。

却听她继续说道：“你恨你丈夫惨死却无力回天，你恨世道于你不公，你已改变不了你丈夫的命运，但你尚有孩子……你愿意让你的孩子重走这条肮脏世道，还是希望他今后能走一条没有浊气的公正之路？”

柳氏沉默片刻，眼中浮现挣扎之色。云宴舟见状补充：“柳娘子，此事现已由长公主督办，若你信得过我们，便容我们进去一叙。”

柳氏抬头望向这对男女，男子虽戴着面具，目光却坚定柔和；女子容貌出尘，气质冷清，目光中却炽烈似有信念。

“你们是……”

“这位便是当朝长公主，为你之事，她今日可是亲自登门……”十二道。

柳氏身子一颤，下一刻竟要跪倒磕头，却叫谢凌霜止住道：“想来娘子五年来心中痛苦难当，若你有冤，还请务必告知。”

柳氏郑重点了点头，转身回到里屋中，片刻后捧着一件生了锈的长刀出来，那长刀沾染了血迹，还有半个清晰的血手印。

“此物是……”

“这是当年钱故砍杀我夫时所用的刀……”柳氏眼含泪水，“我夫便就埋在前山，若需要验尸，你们便将他挖出来吧。”

众人随她来到里屋，听她讲述当年之事。

柳氏的声音极尽绝望与愤恨，泪如雨下：“他才二十来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我与他曾还想着来年在地里挖个水塘，再买些鱼苗，给阿岳攒够上私塾的钱……”

“十三刀啊！他在我面前惨死，我却连伸冤都不敢为他伸，只因为钱故用肚里的孩子威胁我，若我说出真相，便……”

谢凌霜的手兀自握紧，指甲渐渐扎入肉里，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

“是以案发之后，你独自跑到此处生下魏岳，又自毁了面容，改换了姓氏，这才摆脱了钱故的纠缠。”文远泽补充道。

“正是如此……”柳氏低声啜泣，神情悲切带恨，“他料我孤儿寡母，不敢声张，这才饶我一命……还望殿下莫要计较我方才的失礼，我实在是……”

“这不怪你。你不过是要保全孩子罢了。”谢凌道。

柳氏起身意欲再拜，却被谢凌霜扶住不允：“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你的子孙后代会光明正大地生活在阳光之下，得到该有的尊严与庇护……若是等到那天，你再谢我亦不迟。”

“娘，我要吃烤鸡，你让姨姨带我去……”孩子稚嫩的声音再次打破了室内的肃穆，惹得一屋子人都不禁失笑。

魏岳似乎许久没吃过好东西，如今饿得狠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柳氏，“娘，你怎么又哭了，你不是答应阿岳不可以哭的吗？你哭了，阿岳还有烤鸡吃吗？”

柳氏轻抚着他的头，哽咽道：“娘这是高兴的哭呢。”

说罢她转头看向谢凌霜，神情决然：“若我能替亡夫讨得公道，便是死也心甘情愿……殿下慈悲，若我有什么闪失，还请替我照顾好阿岳。”

谢凌霜却是握住她的手，承诺道：“阿岳会在公主府内被保护得很好。你亦不会有事。”

*

这日朝堂不出所料，果真有人弹劾长公主，指责她是牝鸡司晨、刑讯逼供。只不过以左相为首等人据理力争，一力保住长公主的清白。

楚帝今日发了大的脾气，不仅重责了传播谣言者以示效尤，还严令坊间若有传长公主谣者要受棍刑，且终身不得入仕。一时间朝堂风向突变，众臣纷纷倒向左相一派。

与此同时，文远泽趁钱叙上朝之际将其子钱故拘押。钱故依仗父荫时凶残无度，然一旦离了庇护，便如无根浮萍，文远泽稍加审讯，便使其全盘招认。待到钱叙下朝，自夫人口中得知此事，却早已是罪证确凿、为时过晚。

右相周治前来求见时，谢凌霜正在长公主府中陪阿岳玩耍。

“钱叙为官多年，兢兢业业，断案不少，于朝廷颇有功劳，只是偏偏被他这么个不出息的儿子所累……唉，不过是个糊涂人罢了。可话又说回来，钱故乃钱叙独子，这血脉亲情亦确实难断……还望公主略加开恩，莫要赶尽杀绝呐。”周治坐于下首，面色颇为为难。

钱叙官至刑部尚书，谢凌霜早便意料到有人会来求情，只是没想到这求情之人，竟然是一人之下的右相。

“右相宅心仁厚，不知钱叙若是知道，得如何感激涕零。”谢凌霜笑道，“只不过我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右相要以什么来跟我换呢？”

周治沉吟片刻，拱手道：“如今储位无人，若是公主有意，下官愿助公主一臂之力……”

“哦？听起来的确不错……”谢凌霜故作沉思，她自是知道，他或许的确有这本事。

只是转念，她以锐利的眼神盯着他道，“只是右相可知，我父皇最不喜大臣结党？”

“况且若我没记错的话，右相家中有一小孙，和这孩子年龄正是相仿。”谢凌霜指了指一旁自行玩耍的魏岳，道，“难道只有右相的血脉才是血脉，只有钱大人的血脉才是血脉，而这些普通百姓的孩子，却不是血脉？他们的妻子，便可任由人夺走？”

周治脸色逐渐难看了起来：“殿下的意思是……”

“我无心夺储，是以我既没有欲望，亦没有软肋，我只不过是想为百姓讨得些公道。右相，还是请回吧。”

今天过零点啦，所以明天白天或者晚上还有一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