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是何时发现的？”谢凌霜接过一旁箐儿递来的一方手帕，轻轻掩住口鼻。

乱葬岗地处城外，杂草丛生，荒凉凄冷，四野无人，久已疏于管辖。面前土堆旁摆着一具年轻的女尸，从这泥土的湿润程度来看，显然将将从土里挖出来不久。

墨君离立于一侧，声音低沉：“昨夜十三在孙府外守夜，见府中小厮连夜将尸体运至此处掩埋，便即刻赶来报我。”说完，他又补充一句，“这不是菱知。”

谢凌霜眸光微转：“此事官府可知？”

“孙府昨日已报官府，称此人是府中丫鬟，先前在府中屡犯秽乱之事，此次又盗窃孙夫人嫁妆私奔，便依家法处置了。”

谢凌霜暗自思量，按大楚律法，奴仆有罪，主人不得擅自处决，若实在要动手处置，亦应报于官府备案，获得准许后再行处死，是为“谒杀。”

如此处置，从表面上来看似乎倒也是合情合理。

只是，为何时间偏偏是昨日？孙孝涉案甫一押入刑部押候审，孙府当夜便打死了这丫鬟抬了出来，实在仓促而又巧合。

十三蹲下身来，翻开女子脖间的衣襟。

她皮肤上布满狰狞的鞭痕、棍痕，这痕迹几乎覆盖全身，惨不忍睹。

谢凌霜微眯了眼：“十三，你怎么看？”

十三拱手一揖，道：“回代阁主，这孙府乍看起来像是以家法处置奴仆，可尸体上伤痕累累，分明是逼供的痕迹。”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尸体一只手来。

谢凌霜定睛一看，原本应完好的指甲，此刻却四根手指尽皆光秃，唯有小指指甲残存。

忍不住微微侧目，避开了尸体的惨状，忽然间，她想起舒娘死前所说，曾有一名丫鬟为菱知向她报过信——那么此具尸体，是否就是那位丫鬟？

“你们将这尸体看好，待我回城一趟，商议过后再定如何处置。”

谢凌霜抬头看天，此时尚是清晨，天色微蒙，下起微微小雨来。

今晨四更时分，箐儿便叫醒她告知了这个消息，待到五更时分宵禁刚解，她便已出了城门来到此处，如今马车上不过她们二人，外加白府车夫一人而已。

本欲邀云宴舟一同前往，可转念一想，紫薇阁人活在暗处，与他照面总是多有不妥，便打算先亲自前来看过情况再说。

箐儿上前搭了把手，她便上了那白府的马车。

“走了，驾车回府。”箐儿将药瓶置于那车夫鼻尖一晃，复又拍了拍那车夫，他便如梦初醒般坐了起来，惊道：“谢姑娘，箐儿姑娘，你们就赏完花了？我怎么就睡着了？”

谢凌霜笑容浅淡：“不去赏花了。今日这天色不好，你又昏昏欲睡，真怕这一路出点什么事。”

那车夫一看四周，马儿竟带着他们来到了城郊乱葬岗来，忙不迭道歉，一边却在心里犯嘀咕：刚才分明在好好驾车，怎么就突然困得睡过去了呢？这春困真是要害死人。

马车吱呀作响，顺着官道缓缓向城中驶去。到了能望见城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了。

帘子从外侧被打开，那车夫苦着一张脸道：“姑娘，这车轱辘……好像坏了！”

箐儿跳下车去，弯腰确认道：“确是坏了，小姐，看来我们得步行回城了……我扶您下来吧。”

外边已然细雨蒙蒙，比之前下得大了些许。谢凌霜将车内纸伞拿出去递给箐儿，随后被她扶下马车。

脚底刚触到那湿软的地面，便听见身后远远地传来了一句洪亮的通传声：

“郡主通行，行人速速让路——”

谢凌霜被箐儿扶着退至路旁，对面的仪仗工整宏大，转眼间已行至了跟前。

瑶华郡主此刻正于马车内打着盹儿。今日起了个大早前去广业寺礼佛，原想着车内补上一觉，可忽然间马车便停了，将她好不容易攒起的睡意都给驱散了。

疑惑之际，听车外大丫鬟隔着帘子道，“郡主，是对面的车坏了，堵在那路中间。”

瑶华以手轻拨帘幕，目光随意一瞥，忽见前方马车顶篆刻的“白”字，心中忽而如小鹿乱撞，脱口问道：“前面可是白舸府上的马车？”

“郡主，你瞧。”大丫鬟偷偷指向路边两名女子，低声回道，“那便是白公子从大梁带回来的谢姑娘……”

话还未完，瑶华郡主方还娇羞的脸便沉下了半边。

她有想过车里或许不是白舸本人，却没想到对面那人竟是那传言中将白舸迷得神魂颠倒、以千金相赎的乐师。

“你就是白舸从大梁那妓院里赎出来的女人？”瑶华郡主声音陡然拔高，冷冷盯着那站在雨中的女子。

谢凌霜正低头行礼，闻声抬首，似是有些愕然。她原本是要等郡主绕行，却不想郡主竟亲自开口相问。

并且从这语气听起来，她似乎还与“白舸”还颇有渊源。

瑶华冷冷端详那女子。她面容冰洁无瑕，双眼静谧如月下清泉，周身透着一股宁静与超然味道。

“民女谢凌霜见过郡主。”行礼的字句自她嘴中吐出，声如日照清泉，却很是刺耳。

一股酸涩自肺腑涌上。

曾经府上于白舸一见，瑶华便芳心暗许，叫父亲探听白舸口风。当时他皆以各种理由推辞，道自己常年奔波于梁楚之间，无暇娶妻，怕是会耽误佳人——可转眼间，他身侧竟多了个身份如此低贱的女子。

甚至她昨日听闻，此女陷入一桩案件，他竟特意为此女子求了左相手谕，以未婚之妻的身份……一想到此处，瑶华言语间便开始咄咄逼人：

“我且问你，你乐师身属贱籍，有什么资格与我同姓？你可知谢乃大楚皇姓？”

“姓氏乃祖宗父母恩赐，郡主此话，倒是问得我有些迷茫了。”谢凌霜一愣，旋即微微一笑，“依郡主所见，我不姓谢，应该姓什么？”

瑶华没想到她虽气质清冷不争，嘴上却伶牙俐齿，一时间被反问得不知如何回答，恼羞成怒之际，冷声问向身侧大丫鬟道：

“此女冲撞我的仪仗，又无礼顶撞于我，该当如何处置？”

“回郡主的话，自当先令她下跪磕头认错，再观其后。”那大丫鬟说罢此话，两名侍卫便来到谢凌霜近前。

但不等那两名侍卫靠近，谢凌霜便主动后退一步，低头俯跪于地道：“民女粗陋无礼，不懂规矩，诚请郡主恕罪。”

此时雨水开始纷然飘洒，谢凌霜衣裙已然濡湿。

她认错如此之快，分明是不欲纠缠，瑶华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只是命人拿来了糕点，慢条斯理地放入嘴中。

“我有话问你，你跪着答，答得不好，便掌嘴。”

一同跪于谢凌霜身侧的箐儿瞪大了双眼，手中拳头紧紧握起。

“我再问你一句，你有什么资格与我同姓？”瑶华眯着眼，看着雨中低头跪地的女子。

她虽跪着，鬓发也被细雨打湿，却越发被那雨水衬得清冷出尘，教人看得越发碍眼。

谢凌霜开口道：“回郡主的话，民女为何姓谢……请恕民女不知。”

一声响亮的耳光，带起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疼痛。那郡主的侍卫用了十足的力气，打得她一时耳边嗡嗡作响，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现在何处。

“小姐！”身侧是箐儿的惊呼。

“呵，狐媚子。”瑶华看得心中舒爽，越发骄横道，“继续掌嘴，打到她认清自己身份为止！”

又是一个耳光落下，谢凌霜被掼得栽倒在地，堪堪以手撑住，才不至于太过狼狈……只是袖口中似有什么物什，随着刚才那股力气飞了出去。

谢凌霜定睛一看，竟是师父命墨君离交予她的玉珏。

她想要伸手去捡，却被那侍卫一脚踏在手上，用力辗转。那一刻她似是听见了骨头错位的喀嚓声……

“不……”

脑海中忽然浮现前世算命先生的话来，他道她一生六亲缘薄，的确如此。自从父母早年离异，母亲去世后她便孑然一身……不想来到这个世间，她却仍旧不知父母姓甚名谁。

谢凌霜心中仍是希冀着，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得见，她也想看看，这一世的亲子缘分……

“给我扶起来，继续打！”

得了瑶华命令，两名侍卫一左一右，粗暴地将谢凌霜奋力架起。

正欲再度掌嘴，刹那之间，却有一道凌厉剑风袭来，那行掌嘴的侍卫惨叫一声，右手竟被生生斩断，滚落在地！

正享受着高高在上凌虐之感的瑶华郡主，骤然色变。

转眼，便见御剑卫统领祁风，将带血的剑收入刀鞘，走到了她的仪仗跟前。

“问郡主安。”祁风行了一礼，目光转向路边的侍卫与女子，“郡主今日这是要去礼佛？怎么还停在半路？”

“不过一贱籍女子拦路，我教训一二罢了。”瑶华郡主轻飘飘一笑，“祁统领今日好闲，不如帮忙将前面挡路的马车挪开吧。”

“郡主说笑了，御剑卫乃皇帝之剑，只听皇令而从不为外人所用，”祁风冷冷道，“跪在你面前的这位，恐怕也不是贱籍女子。”

他一眼便认出了地上女子手边那块玉珏。

【小剧场】

谢凌霜：（小皮鞭审问）你这又是哪来的风流债啊？

云宴舟：夫人你听我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