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传来惊呼，箐儿眼疾手快上前，堪堪接住了那散落的包袱。

只不过包袱没有扎稳，在箐儿手中依旧散落了一地：竟是些琴、阮、埙一类的破旧乐器，大概是府中豢养的乐师所丢弃的。

“看来你老四这次选的人不错啊。这丫头手脚麻利，眼里也有活，就留下来先从粗使丫鬟做起吧。”白建对一旁的中间人老四道。

“爷真是好眼光，这丫头只要五十个铜钱，不光力气大，还肯使，包您满意。”老四见白建点名要箐儿，在原本与谢凌霜谈好的四十钱的基础上抬了抬价。

白建倒也没还价，转了一圈，又选了三四个丫鬟小厮。

他缓缓走到谢凌霜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是有些不可思议。

箐儿忙道：“这是我姐姐，白管家，不如您就行个好，将我俩都买下吧。”

白建指着谢凌霜一双纤手奇道：“手上怎么一点茧子也没有？”

跟前的女子衣衫破烂，头发微乱，脸上糊了些灰尘掩盖，若是常人必然难以发现端倪；可白建眼光毒辣老道，一眼便看出她肌肤胜雪、指若葱根，断不是那些日日面朝天干粗活的穷苦人家，而恐怕是哪个青楼里出逃的姑娘，或者是谁家逃出来的小妾。

他摇了摇头：“你这丫鬟我可以收，你这‘姐姐’我可不敢收，要是执意与她一起，那你也一起走。”

箐儿还想开口去求，却见白管家已经命身旁小厮掏出钱袋算账给老四。于白建而言，收了个出逃的丫鬟无足轻重，若是主人找上门来，顶多是多赔点铜板罢了，可若是他自作主张收留了哪家的宠妾……那可只会给家主惹上麻烦。

“起开起开，不要耽误我们家管事的干正事！”两个粗仆将箐儿从白建身边赶开。

见箐儿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那老四眼珠子一转，凑过去对箐儿神秘兮兮道：“你这姐姐生得确实不错，只可惜这白府最不需要的就是美人！我有个主意，可包你姐妹二人往后安稳度日。”

“真的？”

“当然，这等好事一般人我可不告诉她！城南赵家老爷听说过吧？下月他要过七十大寿，正寻思买个美妾进门……哎呦……”

老四捂住疼痛的脚趾，气急败坏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贱命两条，还把自己当金子做的了？”

“看来我白府是请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你二人还是另寻去处吧。”白建摇了摇头，说着便进到那白府内，不愿再露面。

谢凌霜心中明白，如此一来，白管家断然是不会再留她们了。

此刻林川的人估计已一路追到锦绣城，哪怕是再迟钝，也定是已经反应过来。今晚他们必会命人重回城中盘查各处客栈，若是天黑前她们还流落街头……

忽然，在那散落一地的乐器中，一柄古朴却破旧的羊肠琵琶映入她眼。

白府外院中，家主白舸正端坐在一张紫檀椅上。

他着一身素白云纹的华贵锦袍，头束玉冠，五官儒雅隽秀，风度翩然。

屏风前面，一名琴师正奏着一柄古琴。

面前之人自称师从大楚名琴许半月，技艺却是虚虚实实。适逢早春，他弹奏的是一首《阳春雪》，却全无早春该有的清泠透静，反而有种熏熏然之感，叫白舸雅兴全无。

一个高壮魁梧、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走进来，对白舸耳语了几句。

“消息属实？”白舸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

“属下敢以性命担保。”

白舸与白跃对视一眼，挥了挥手，令那乐师退下。

被幽禁在梁宫中的皇后娘娘竟离奇失踪，新帝封锁了消息，正命亲卫四处暗查。此事一出，各城之间通关查验必定更加繁琐……他无心掺和大梁的事，只希望不要影响到眼下这批重要的药材按时运往大楚。

白舸以手缓缓摩挲着手中玉扇，正要开口交代什么，院外传来的弦声令他微微一怔。

带着丝丝缕缕的纤细与苍凉，那弦声穿透了院墙，似是诉说着无尽的离愁别绪。

凝神细听，忽而心中一动，那并非古琴，而是琵琶所发出的清音。羊肠琵琶那独特的音韵，令弦上每一次挑、捻、抡、拨，都如同早春寒雨滴答落在青石板上，清脆中带着无尽的叹息，令人心底泛起阵阵波澜。

心神被这弦声勾去大半，他的目光渐渐悠远，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异。这弦声清澈中带着哀婉，将之前存于脑海的那些靡靡之音一扫而空，甚至徒生几分肝肠寸断之感。

他神情复杂，正待再细听之时，忽觉喉头微涩。

“院外弹琵琶者何人？”

白跃跟随家主这几年，名冠天下的乐师亦见过不少，却是第一次见他眼中凄然有朦胧雾气，心下不禁微微一震。

“属下这就去把人带来。”

见到谢凌霜的时候，白跃亦有一瞬失神。那琵琶声像是勾了所有人的魂魄，能教院外一众大嗓门的粗人都伫立在原地，每个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只是瞪大了眼，呆愣愣地听着。

让他更为惊讶的是，她手中这柄琵琶还断了一根弦，这足见此人功底之深——坐在院内的家主精通乐理，或许早就听出她将残弦之音以信手弹之，怪不得会如此在意。

众人见了白跃才回过神来，然琴音却并未停止。

老四点头哈腰走过来：“白大人，这刁妇不知怎的竟用这把破琴弹起了曲儿，若是吵到您了，跟小的说一声便是，小的马上把她们好好教训一顿，赶得远远的，保证大人您这辈子都见不着她们……”

“闭上你的嘴，”白跃扔下几两碎银给他，还不忘踢他一脚，“快滚。”

老四连忙接过碎银，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他走到女子跟前，她恰好收手奏完最后一个音。粗布烂衫掩饰不住的气质卓然，不禁让人想要知道她是如何沦落至此。

“家主已将你二人买下，今后你便是白府的乐师。”

然而她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只是不卑不亢地展颜一笑：“谢过大人。”

白跃一时语塞，他突然升起一种错觉，她就像早就在等他说这句话一般。

***

“来这里两天，琴没弹上，倒是活干个不停！”箐儿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嘴里有些抱怨，她倒不在意这些差事加身，只是觉得实在委屈了小姐。

府中乐师几人均住在偏院，由资历最老的金先生统一安排。可自打进白府起，这位金先生就没少给谢凌霜二人穿小鞋：先是使唤二人给他端茶倒水打扫房间，现在又叫她们从原先白跃安排的房间搬到最边角的小房间去。

谢凌霜坐到她身边，笑着安抚道：“至少我们现在很安全。”

“可咱们现在连家主面都见不上，要怎么才能让家主带咱们去大楚呢？”

见不到白舸，于谢凌霜而言反倒自在。若是他真如世人所言，不仅待下人极为宽厚，而且还不常露面，那么一直在此蜗居，倒也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对了，小姐，你见到今日那副《剑阵图》了么？”

箐儿的一句话将谢凌霜拉回到现实。今日金先生借召集大家听训之时，炫耀他手中的一副画作，自言那画为恩师许半月所赠，出自当世画仙云宴舟。

“哦，那是赝品。”谢凌霜垂眸，脑海中浮现的是梦中那双曜石般的双眼。

“啊……可我听金先生说，那是他重金买下，特地送给家主贺生日宴的。”

“那又如何，假的再贵也真不了。”

一句反问叫箐儿有些哑口无言，谢凌霜也笑笑不再说话。

正欲起身之时，一个温雅清润的男声忽然传来：“敢问姑娘是如何识得画是赝品？”

心下一惊，抬眼看去，偏院门口立着一名身着青色锦衣的翩翩公子，他以一张玄青色面具覆面，却难掩骨相清俊，手中一柄玉扇轻轻晃着，便晃到了她身前。

“你是何人？”

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谢凌霜心中升起一丝防备。她原本只是无心一说，却教陌生人听了墙角去，如今寄人篱下，实在是担忧旁生枝节，心中不禁生出些懊恼来。

“在下姓白名帆，乃你们家主的一母胞弟，方才闲逛到此处，听姑娘如此胸有成竹说那画是赝品，不免有些好奇。”面具之下，他狭长的双眼含笑，似是察觉出她的警惕，不再往前。

“姑娘放心，在下并无他意。只是实不相瞒，此画在下今日亦有幸得见，所以才想请教姑娘。”

谢凌霜细细打量这白帆，他当真可以用“芝兰玉树”四字来形容。这容貌气度让她心中暗暗一叹，不禁猜想起他哥哥白舸又是怎样的琅琊玉秀？

见白帆面露诚恳，她便也如实相告：“无他，只是那幅画形色有余，而风骨不足，落笔之处亦略显迟疑，不似真迹洒脱自信。”

面前之人眼中流露出惊异之色：“早先便听白跃说起姑娘擅弹琵琶，原以为姑娘只是琴技无双，现在看来是我小瞧了姑娘。”

“公子也认为这是赝品？”

白帆温尔一笑，“云兄与我们相识多年，与长兄更是至交，他的画我自然不会看错。”

“什么？！”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放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绞住了衣角。他竟认识他……

“怎么，姑娘也认得云兄？”他双眼微眯，显得饶有兴趣。

【小剧场】

谢凌霜：今日弹了两首曲子，直接拿下白家兄弟俩。

白舸：有没有可能，我是我，我弟也是我。

谢凌霜：？？？

【科普（非原创，内容来自网络，由作者整理）】

在上世纪50年代及50年代以前，弹奏琵琶都是使用自己留起来的真指甲，演奏者的指甲长得好坏、软硬、形状如何，直接影响到对琵琶的演奏。

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上海的一位老师借鉴了古筝胶布缠假指甲的方式，开始推广使用义甲进行琵琶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