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来,宫婢们在这殿中挂上了许多红色的饰物,甚至连案几上的烛火,都换成了红烛。
卫玉楼见到此情此景,才想起来,先前宫兰仪曾说,要娶他为妃。
现在看来,这人还未放弃那个想法。
他心下不悦,却也并未说什么,只是闭眼不看。
毕竟他如今身体孱弱,仍在病中,就算与那宫兰仪反抗,最好的结局,便是玉石俱焚,可他并不想如此。
“……”
今日立春,正是万物复苏之际。
晴光正好,窗外的杏花开得正盛,那无暇的花瓣随着风,就着光,飘入了房中。
卫玉楼一时心血来潮,便唤侍从找了架古琴来,放在案几上,而后,他弹了一曲《渔樵问答》。
先前他弹奏此曲时,总是弹不出曲中的神韵,如今他被囚于禁殿之中,郁郁不得志,却反而悟出了几分其中真意。
真是阴差阳错。
他敛下双眸,心中万般情绪错杂。
一曲过半,他却忽而觉得无趣——他本就不是什么山中隐士,亦非温润君子,当初习琴亦是为了名利,如今弹这隐逸之音,心中自然也欢喜不起来。
他于是随意地拂了两下琴弦,而后,这便拢袖不弹了。
“怎么不弹了。”
宫兰仪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语气中,满是遗憾之色,“似这般凡尘中的曲子,也只有卫郎才能弹得如仙乐一般呢。”
卫玉楼冷笑了一声,懒得与他说话。
凡尘中的曲子?
《渔樵问答》乃古之贤者所作,本就是飘逸出尘的琴曲,他卫玉楼一介附庸风雅的俗人,又怎么可能悟得曲中真意。
宫兰仪这句夸赞的话语,听在他耳中,倒是像极了讥讽。
“……”
宫兰仪见卫玉楼并不答话,便眉头一蹙,露出了一抹伤心的神色来,而后,他托着脑袋,坐在卫玉楼身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乌发素衣的人。
“卫郎……旖园的杏花开得很好,卫郎不如去那边看看?”
旖园就在禁殿外的不远处,不只是杏花,那儿还有一座湖,湖心,还有一片汀洲。
春日能在此地观景,想必风雅至极。
不过卫玉楼有些诧异,“你竟会允许我出这禁殿?”
“卫郎这话,说得我好像在拘禁你似的。”宫兰仪眉头一蹙,委屈道:“先前那是为着你的身体着想……凛冬天寒,你身体又孱弱,若是吹了风,病情加重了可如何是好。”
“如今天光放晴,外边景致风雅,你又多日不曾出去过了……”
“你既允许,我自然愿意出去。”卫玉楼并不想听这人长篇大论地说话,是以,便冷冷地打断了他。
“你愿意出去,那再好不过了。”宫兰仪喜笑颜开。
如此,卫玉楼抱着琴,这便跟在那侍从身后,出去了。
起初宫兰仪还想与他同行,但他始终态度冷淡,甚至十分抗拒,宫兰仪不想逼迫他,便不曾跟在他身后。
“……”
踏过小桥流水,步过幽雅长廊,卫玉楼来到了旖园。
旖园的杏花果然开得正盛,他寻了个亭子坐下,将琴放在膝上,而后试了试音。
他弹了一曲《平沙落雁》,一曲罢了,却忽而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他抿了抿唇,随意找了个由头将随侍的内侍支开了。
他站起身来,向那假山走去。
假山后,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那儿,痴痴地看着地面上的蚂蚁。
这人穿着一身精致华贵的冕服,身上脸上却脏兮兮的,正是当今帝王,宫秋冥。
不过,叫卫玉楼惊异的是,这人,居然不知为何,弄得头破血流。
莫非,是被那踩高捧低的太监给欺负了?
他拧着眉头,什么话也没说。
在这重重宫闱之中,最不乏的,便是那等踩高捧低落井下石的墙头草,而这太监么,就更是其中翘楚。
古来多少君子,都是毁在这太监手下。
只是不清楚,这宫秋冥,究竟意欲何为。
——别人不清楚这宫秋冥的本性,他却是明白的。
此人虽年幼,心底,却与他一样,有着滔天的野望。
不过,此人与他有所不同。
宫秋冥尚且年幼,身世又卑微,在这朝中更是孤立无援。
若能使这人掌权……
他心下一动,心中,竟又生出些胆大包天的妄念来。
他低下头来,缓缓地露出了一抹温柔的微笑,而后放轻了声音,“陛下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
随即,他蹲下身,眼底皆是怜爱之色,他伸出手来,帮宫秋冥整了整衣冠,“可是有人意欲谋害陛下?”
与先前本性暴露后的冷漠不同,如今的他,正是一派温柔模样,像极了那温文尔雅心怀天下的君子。
于卫玉楼而言,这副温柔假面,他已戴了十多年了,可以说,这假面,已经深深地长在了他的血肉之中。
心念一动,他便可轻易地扮演这个温柔君子。
此刻的宫秋冥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蹲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地上的蚂蚁。
良久。
他指着蚂蚁,嘻嘻地笑,“蝼蚁。”
蝼蚁?
卫玉楼轻轻拧眉,这般表情,竟也十分温柔,“陛下这是何意?”
宫秋冥动作夸张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
这话的意思,是说他们二人都是蝼蚁么。
卫玉楼轻轻地擦去这人面上的血迹,而后极其温柔地一笑,“陛下怎会是蝼蚁。”
宫秋冥没有再说话了。
“好了。”他为这孱弱少年擦干净了面容,而后又撕下了一片衣摆,为他包扎,“陛下身边怎么没有侍从跟着?”
就算这人只是个傀儡皇帝,那也该有人跟着才对。
“……走了。”
宫秋冥低下头,声音沙哑。
卫玉楼还以为他要多装一会儿的傻子呢,却没想到,这么快就暴露了本相。
他一挑眉,“擅离职守可是大罪。”
宫秋冥却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双通红的眼睛,眼中,慢慢地落下泪来,“承平死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您外,我没有旁的人可以依靠了。”
承平。
言及故人名姓,卫玉楼一怔。
而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承平是死在离王手下的!”此刻,宫秋冥却忽然扑了上来,抱住了他,呜呜咽咽,“离王,是离王亲手杀了他!”
他当然知道是离王杀死了承平。
可是如今这个局面,他连保全自己都难,又如何有心思去想其他的。
更何况,就算他杀了离王,承平也回不来了。
他沉默了许久,只轻轻地揽住了宫秋冥瘦弱的脊背。
“我会竭尽全力帮您的,陛下。”他极力安抚着这个看似哀伤的少年,心底,却是一片冷漠。
少年真的就有其表现出来的那么伤心吗?
不,未必。
承平待在这少年身边不过几月……若要二人培养出什么深情厚谊,他可是不信的。
毕竟似宫秋冥这般的人,本就无情,承平亦不是个多情的性子,如此这般,二人更不可能成为至交好友。
不过这戏,还是要演下去的。
他于是闭上双眼,即刻便落下泪来,他哽咽道:“陛下,故人已逝,臣会承他遗愿,竭力帮助殿下的……”
他这副表情,哀婉而惹人心疼,叫人看了,便恨不得将自己的心都给掏出来,而后双手奉上,只为搏他一笑。
宫秋冥见此,心下一痛。
“卫君……”他抱得更紧了些,恨不得将卫玉楼熔进血肉里。
卫玉楼有些喘不过气来。
然而此时此刻,他也不好挣脱,是以,他只是心下暗自皱眉,面上,却仍是一副哀婉模样。
“卫君……”
良久,宫秋冥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卫君还愿教我习琴么?”
一语双关。
表面上问的是琴,实际上,问的却是他卫玉楼的态度。
若是可以选择,他自然更愿意宫秋冥执掌大权——宫秋冥身世卑微,身后没有什么世家支持,年纪也小,更利于掌控。
可宫兰仪么。
这个暴戾恣睢的离王殿下,不仅行事随心,心思也叫人捉摸不透。
更何况,此人身后站着沈家等名门贵族,又对他有那等旖旎的心思。
如今这离王愿怜他一二,并未强迫他什么,可若是有朝一日,此人不耐烦了,要强压他委身呢?
到了那一日,他又该如何是好!
所以,不论如何,他心底都是抵触离王掌权的。
他若真能借助宫秋冥扳倒离王……若真有那么一日,他不仅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强压着委身于人,甚至还能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权势名利,这就是他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
他弯了弯嘴角,眼神更温柔了几分,“臣自然也是愿意的。”
“不过今日陛下受了伤,这几日,陛下便在殿中好生歇息,等过几日,臣再在这旖园中等您,可好?”
他轻轻地拍了拍宫秋冥的脊背,以作安抚之意。
“好!”
刹那间,宫秋冥的眼睛亮晶晶地,他眼儿弯弯,像一只可爱的,忠诚的幼犬。
“卫君,我等您来!”
说着,他又将卫玉楼抱紧了几分。
卫玉楼实在是受不住了,他于是轻咳了一声,“既如此,陛下是不是该松开臣?——陛下抱得太紧,臣都快无法呼吸了。”
宫秋冥立马便松开了,他有些羞赧,“……抱歉,卫君。”
“无妨的。”卫玉楼弯了弯嘴角,自是无限温柔。
他倒是恨不得宫秋冥多依赖他几分,毕竟,此人对他多几分依赖与信任,他便能够更轻易地掌控此人。
如此,他面上的表情,则更加温柔了。
宫秋冥一抬眼,便见着了这一幕。
他呆了许久。
若是,若是能够一直待在卫君身边,那该多好啊。
他闭上双眼,心中,生出了无限眷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