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卷舒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么疯狂急迫地催促出租车开快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和司机师傅说“开一点”时带着浓重的哭腔与无限的恐慌。

偌大的医院他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他抓住一个护士急切地询问：“前台问抢救室在哪里，送到这里的车祸伤员在哪里？”

护士给他指了路，他跑去抢救的急诊楼。站在电梯里安静的那几十秒他的心头笼罩着巨大的悲伤，到了对应楼层他的脚步沉重，何卷舒在抢救室门口看到在外面等待的许新黎。

他声音发紧发虚，抓住许新黎的手指冰凉发抖：“知遥现在怎么样了？”

许新黎安抚他：“已经送进去抢救了，还没出来，你别急。”

“怎么会出车祸？”

“雨天路滑对向行驶的半挂车甩尾，知遥的车被瞬间砸变形，是路人交警把他救出来的，我和维周在公司一直等不到他，联系不到他，去查了才知道路上发生了车祸。”

何卷舒咽了口唾沫，问出来最想问的问题：“新黎，知遥是不是早就认识我？”

许新黎不瞒他，他作为旁观者很恨路知遥不争气，有些话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说，如果他没熬过去，那过去的一切都没意义了。

“知遥从初中喜欢你，一直到现在。”

“我今天才知道他以前去首都找过我，他给我送了一束花，他是我以前帮过的那个被霸凌的男生，是那个被掌掴的男生。”

何卷舒的表情这么痛苦，许新黎于心不忍：“如果没有你，我和他也许不会认识，你阻止了一场面对他的霸凌，积极推动校规完善，我入学也遇到了相似的事，知遥帮了我，我们是这样认识的。学长，你做了一件很好的事，我们后边的学生多少受到了你的荫蔽。”

“可是我做得太晚了！我应该一开始就去做，不留余力地做，我让他一个人苦苦支撑了好久！”

一个十三岁痛苦得想跳楼的孩子，一个在家庭里被漠视的孩子，他努力发出声音像引起外界的关注，没人在乎他的感受。

许新黎拍拍何卷舒的肩膀安慰，他和何卷舒坐在抢救室外等，周围的气温好冷，何卷舒垂头丧气的，他还有很多话想说给他听。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从走廊经过，左佑安穿着拖鞋快步走来，她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的衣服像睡衣，显然是得到消息后匆匆忙忙地过来。

“知遥怎么样了？”

许新黎站起来回答：“在抢救，还没出来。”

左佑安一手握着帆布袋狠狠地甩在何卷舒头上，何卷舒头斜向一侧，左佑安还想再打，许新黎挡住左佑安说：“你疯了吗？你打他干什么！”

左佑安眼神愤怒她挣脱许新黎的桎梏拽着何卷舒的衣领强迫他看着自己。

“都怪你！要不是你他就不会去沈氏，也不会出车祸！你到底要害他到什么程度！”

何卷舒看着左佑安凌乱的发丝挡住半只眼睛，眼睛里的愤怒和怨怼呼啸。

“他去沈氏不是为了谈工作吗？”

“他是为了给你收拾烂摊子，他要给你谈合作！”

何卷舒惊讶地张开嘴，欲语泪先流。

“你有什么脸哭！他私底下为你哭了多少次你知道吗？他走过了多少年的痛苦和无助，他在背后看着你的人生，看着你和别人在一起，催眠你幸福他就幸福，直到今天他出车祸都是为了你的愿望你的幸福！他的幸福又在哪里？”

“小时候为了多见你一面他一个肢体不协调的人去跳舞，在高考考场外热到中暑晕厥，又瞒着所有人去首都见你。他绕着你转了五年，为了你努力读书考到首都，为了给你创造更好的物质条件创业，如果你没交女朋友他会围着你转更久！”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你，他一周只能在课间、出操的时候远远看你一眼，这件事他做到你毕业啊……”

左佑安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悲伤感染到了他，何卷舒心里的愧疚，惊讶，失落，各种情绪翻涌，弄得他的心好痛。

“我、我不知道……”

“你现在爱上他了吗？没有吧！你就是这么个狠心的人。如果他死了你的爱对他有什么意义，你再爱他他也听不见了！你能跟他一起死去黄泉路上说你爱他了吗？不能的话你迟到的爱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路知遥爱你十五年比不上你爱他这一秒一瞬！”

只要自己最后也爱上他了，路知遥十五年痛苦与悲伤就能忽略，就得到慰藉了吗。

眼泪奔流而出，泪痕在脸上织成网。

凭什么啊何卷舒。

他的手脚发麻越来越严重，好像下一秒就要抽筋，手指不自觉地抓在一起，怎么也无法放松，手指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关节僵硬无法伸开。

耳边是砰砰跳动的心脏的声音，左佑安的声音越来越小，心脏加速呼吸越发急促，脸和嘴也开始发麻……眼泪不可控地滴落，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流到下巴。

“你……你怎么了？”左佑安的手松开何卷舒的衣服，何卷舒半跪下来看起来很痛苦。

左佑安大喊：“医生！医生！”

“梁久！梁久快来！”

许新黎发现不对马上把走廊上的医生抓住，名叫梁久的医生蹲下查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一次性口罩撕开戴在何卷舒脸上：“冷静，不要激动，用鼻子呼吸，慢慢呼。”

“新黎搭把手，把他送去病房躺一会儿。”

何卷舒脑袋一片空白，许新黎和梁久医生扶着他去病房这段路是怎么过去的，他是怎么躺在病床上的，这些他都毫无知觉。他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流，即使医生已经嘱咐好几次“别哭，忍住”，他的情绪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学长你冷静下来，知遥会没事的，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何卷舒躺在床上缓了小一个小时，直到沈维周过来，他问许新黎：“我说你们跑哪去了原来都在这儿，就让佑安一个人看着算怎么回事。”

“知遥还没出来吗？”何卷舒的声音有些虚弱。

“出来了，推到ICU病房监护，你可以去看看。”

何卷舒从病床上爬起来，走到ICU一路上脚步都是飘的。

沈维周与何卷舒并无交集，关于他的事都是第三人转叙，两人没有见过面也无私交，仅从路知遥透露的三言两语中得到的信息不过是“暗恋他很多年”，“这辈子最喜欢的人”。

沈维周见何卷舒的精神欠佳，失魂落魄地离开，疑问道：“他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为了知遥？”

许新黎叹了一口气：“知遥醒过来以后一定会很高兴的，他得到最想要的了。只是这一路真不容易。”

何卷舒到ICU，看到全身插满管子，脸和身体被绷带包裹起来的路知遥再次泪崩，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护士叫他出去。

ICU病房里只有路知遥一个病人，他已经在病床上躺了一周，每天都有医生来检查他的情况，护士过来打点滴换药。

何卷舒一直守在他身边，路知遥的家人、亲密的朋友都来看过陪过，最伤心的是左佑安，她每次来看到他都会忍不住哭。

何卷舒的情绪稳定下来以后再没哭过，他每天看着他，这几天他大概知道以前的事了，他也不敢多想，如果代入自己共情他的悲壮心里会像被撕裂了一样难受。

路知遥的弟弟来的最勤快，直到开学前他每天都会来，来了待一个小时，会和何卷舒说说话，何卷舒从他的口中大概了解他们小时候的生活环境。

直到春春阿姨来探望路知遥，他才知道为春芽艺考捐款的人是路知遥，眼泪再次决堤。

他曾经收到过一封情书，夹在他的语文书里。

打开信前没想到是情书，他快速地阅读，看完以后假装没见过这信，信纸变成碎纸散在垃圾桶里，何卷舒站着看了几秒，对写信的女生产生了好奇。

据信件的展现的信息来说，她是楼上班级的女生，一直默默关注着他，即将初中毕业各奔东西，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他自己的心意，不需要任何的回复。

何卷舒不认识这位女同学，女生只有出操的几分钟能见上他一面，一眼可能两秒都没有，一周天气全晴，每天都出操，再可以路过他们教室望两眼，加在一起一周见得到面的时间不到三分钟。

三分钟是什么概念？泡一桶方便面就要三分钟，三分钟又能看出什么东西。

在过去的十年里，春芽艺考一楼绊脚的台阶是他去掉的，温南一中陈旧的礼堂是他推翻重建的，任天真花店是他和朋友合伙开的，为了留住他们为数不多的共同回忆，这个人到底做了多少多余的麻烦事？

生命中居然有一个人三分钟三分钟地了解他，追随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不求回报地给予爱和帮助。

左佑安冷静以后跟他道歉，何卷舒接受了。

他的反应太平淡，只是“嗯”了一声。

“你不要太难过，你的脸色太差了，没事可以出去透透气，病房里有护工。”

“我倒希望自己看上去难看一些，至少我心里有个安慰。”

左佑安不忍，说：“保护好身体，他会醒过来的，他不会忍心留你一个人在世上。”

路知遥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旷日持久的梦。

他梦到初二的秋季，他逃课和同学去看校联欢晚会的彩排，在观众席上第一次见何卷舒，何卷舒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每一个动作都吸引着他。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视线始终追随。他以为自己是对跳舞感兴趣，专门去春芽艺考学习。

何卷舒身上有他当时没有的优点：坚定和对热爱事情的极致吹毛求疵。

他会在教室里跳到筋疲力尽，为一个动作重复几千次，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夸奖放低自己的要求。

所以在真去了春芽艺考，在那里待了一年多，他才发现自己是被何卷舒吸引。

最早一中规定学生不许带零食和除了水以外的饮品，是何卷舒为了保护被几个老师围攻的朋友提出制度不合理，并在后面两周带头改变这条校规。

前一条校规废弃后，他在学校里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名字，只是当时知名不识人。

温南市多种山茶树，到处都种，到了冬季千朵万朵压枝低，山茶凋谢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朵从枝头掉落，那年冬天何卷舒站在学校操场的山茶树下，山茶压枝，满树的白山茶像簪在他的头上，路知遥一下就看呆了。

他看向何卷舒的目光灼灼，几个初三的男生误会误以为他在看孙子豪的女朋友，他被孙子豪等人按在厕所围殴，何卷舒像盖世英雄一样出现在他面前帮他解围。

初二的暑假他和几人约好打群架，彼此恰好左佑安要给何云舒送画，他发现里面有一张何卷舒的肖像，为了留住画像，他说服左佑安说他去送，路上昧下那张画像，为了送画他放弃打群架，这个决定救了他一命，如果他去了，当日大街上的尸体还要再多一具。

在何卷舒离开温南前，他想再见他一面，他跑到在中考考场外等到中暑昏厥，却不知自己被谁而救。

后来又因为没见到他的遗憾孤身踏上首都的旅行，他不太幸运地丢了钱包在首都流浪数日，为了留下看他的表演他在首都打着零工度过寒冷的冬季，在那个北风呼啸的冬季遇到了很多好心的人。

如果没有何卷舒他不会去首都，不会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屏弃杂念努力念书到首都上大学，留在那发展。

何卷舒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却因为何卷舒的存在走向了更好的未来。

在何卷舒面前他总在审视自己现在是不是足够优秀，真的有和他在一起，有帮他更上一层楼的能力吗。

何卷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痛苦和纠结，无望和敏感，在更长的时间里激励他不断地向上拼搏，他们的人生高度捆绑在一起，这种捆绑是精神上的捆绑，是只要想到他还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也要好好活着，多做一些有益社会的事，承担应尽的社会责任，让他的生活更好一点。

车子被半挂车甩尾撞飞的那个瞬间，他遗憾：明明只差一点点，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跟他道别。

路知遥的梦里反复出现以前的事，他像是来了一场人生走马灯，最后一幕是何卷舒在他床边哭泣。

眼泪好凉。

路知遥的意识猛地一亮，像是被刺激到了，他开始费力地挣扎试图逃出困着他把他往下拖的泥潭。

路知遥竭力睁开了眼睛，他的视力受损只能看到模糊的颜色，何卷舒第一时间发现他醒了，惊喜冲上大脑，他兴奋地喊了一句：“知遥。”

下一秒心酸漫上来，他别开头抹掉泪水，掩饰话语里的哭腔。

路知遥听到了声音看不清人，他出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何卷舒听不清把耳朵贴过去，路知遥重复两个字：“别……哭……别……哭……”

“我不哭。我不哭。”

何卷舒语气上扬，拼命掩饰哭腔。

“没……事儿，放心……”

“别哭了……我心……疼……”

破碎的“我心疼”再次击碎何卷舒的心理防线，他的眼泪不自觉地流淌，抬头时已泪流满面。

老天垂怜，一切都还有机会。

何卷舒握着他的手，声音哽咽。

“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未来，我们的未来。”

「全文完」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了，只要18章，这18章我写了八个月。后面还有几个番外，正文全清水连吻都没有，番外要补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