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当兰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每天等着云霰一起去不同的地方了。最初是为了交流资料，后来更多的只是闲聊。在那一天后，他们聊到了还在市里的生活，聊到了在山脚下书店里看到有意思的部分……几乎可以说是无话不谈。

——这一天也是如此。二月十五日是寒假前的最后一天。从下午一点开始，学校里有半天的活动时间，因此在早上的课程结束后，学校已经满溢着欢快的气息。

“走吗？”

兰璟差点跳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云霰无声无息地从背后搭上了她的肩膀。

“……很吓人的。”

云霰笑了起来：“是吗，那我下次尽量发出一点声音。”

“……感觉你是故意的。”

今天他们没有去食堂，而是选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虽然比学校要贵一些，但点餐能选择的范围也比食堂大得多。是附近的学生偶尔想奢侈一下最常见的选择。因此，他们走进店里的时候，座位几乎已经占满了。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位置，确定了午餐。

等待了许久后，兰璟百无聊赖地问：

“学校下午的活动你参加过吗?一般有什么？”

“一般就是先老师和学生代表讲几句，然后会有几个小游戏给你们发点糖果之类的，最后放部电影结束吧。”回答的时候，云霰稍稍向挪坐了一点，用手撑着下巴，褐色的长发随即从额角散落下来，轻微地摇晃了一下，让她忽然想到朋友家里那只总喜欢趴在冰箱上，拍着尾巴俯看她们的大猫。

兰璟忽然有些恶趣味的伸手捉住了一缕褐发……摸起来和普通的头发也没有什么差别，好像还更软一些，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颜色呢？

一般的情况下猫咪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堪其扰地跳开了。但云霰并没有躲开的意思，只是偏过头，安静地看着她。

浅色的眼瞳温和但执着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兰璟莫名想到清澈的水潭，看似触手可及的潭底，实则深不可探。

她有些心虚地收回了手，岔开了话题。

“那，放的电影好看吗？”

“还行吧，一般都是能上教科书的经典款，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不算特别有趣，但也不至于看不下去。”

“这样。”

饮料是最先端上来的，兰璟选的新品是巧克力饼干的甜味混杂着橙皮的一点酸涩，好怪……但意外的还挺好喝的，她又吸了两口。

“说起来，你有特别喜欢的电影吗？”

“ 不同时期喜欢的也不一样吧。要说最近比较喜欢的，唔，《恐怖游轮》你看过吗？”

“没有，大概是讲什么的？”反正今天中午有充足的时间，她很愿意听一个有趣的的故事。

“嗯……完整地讲下来有点复杂，我就挑重要的情节讲一下吧。”

“……到最后，主角再次登上游轮，电影就结束了。总的来说就是一个轮回加时空悖论的主题把、吧。”

兰璟思忖了片刻：“但这一次结果应该还是不会改变？否则船上就不会有那么多项链和尸体了吧，不过她有了上一轮的记忆，也许过程会更……呃，高效一点？”

“完整的故事比我讲的要复杂，过程其实也是不变的。但结果上确实一样——电影一开始就展示了西西弗斯的画像，已经暗示了观众女主的一切努力注定只能是徒劳。”

“好吧，我想我大概理解了，所以你喜欢这种，呃，类似于宿命的那种感觉？”

“不，我喜欢的是这部电影里的主角。”

“我还以为这部电影是想告诉我们主角的行为是错的呢。”

“它确实是，不过你不觉得这种论调太迂腐了吗？”

大概是讲到自己最喜欢的部分，云霰不由地坐直了身体。

“有趣的是，只要有涉及到‘复活死者’之类的概念的文艺作品，最后都会告诉我们‘这是错误的，这是违背自然规律的’，最后，执着于逝者的人要么得开始放下，要么被当作邪恶的一部分打倒。”

“嗯……如果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创造的作品我还能理解一点，死亡在他们的认知里也许只是换了一个存续的形式，抵抗这种转变也许就像小孩子说不想长大一样无理取闹。可是对于其他人而言，对于并不真正相信在这个世界之外，我们还能在某处重逢继续的人——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接受？”

“如果有人病了，我们不会说‘这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让他病着吧’，不会劝阻他的家人放弃自己的生活去照顾他，可是有人死了，大家就告诉我们必须去接受，去理解，‘沉湎于过去是不明智的’——可是他们有什么资格来定义什么是明智的选择？”

“如果，”云霰的声音不自觉拔高了少许，语句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对于我们电影的主角，她的儿子就是她的一切，她愿意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杀和被杀来换取再一次相见，那些人凭什么替她说‘放下’是比在一次次轮回中重逢更幸福呢？”

兰璟一时语塞，她不知道云霰是单纯地对电影有了一点不同的理解，还是在上面投射了某种对自己过往的遗憾。如果是后者，她应该说什么来劝解？她有资格说什么来劝解？

“或许，”兰璟想了想，还是尽可能把话题引向更纯粹对作品讨论的方向，“或许是因为现实事件没有复活这种事，作者也很想象一个和现实完全不同的世界吧。如果复活像治疗感冒一样简单，那繁衍、牺牲、谋杀这些构成我们生活和道德评判基石的概念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所以，在这些作品里复活的代价大部分都足够沉重。哪怕是以纯粹的数字来衡量也绝对是不合算的买卖。唔，就像你说的这部电影里，哪怕主角和她的儿子似乎得以逃避对他们而言最坏的结局，但还有人数更多的、主角的那些朋友，他们完全是牺牲品。只要有被迫的牺牲在，就没法说这种选择是值得鼓励的吧？”

云霰什么也没说，只是抿着嘴直直地看着她，兰璟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完全否定了云霰的观点，略有些尴尬地岔开了话题：

“不过，毕竟我也没看过那部电影，很多时候故事概括起来也没有原来的意境了。或许我看一遍以后会有不同的感受吧。”

“……或许吧。”云霰看起来同意的相当勉强。

好在先前点好的食物终于被送了上来，打破了这段窒息的沉默。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们都默契地遗忘了这段不算愉快的对话。直到准备离开的时候，兰璟半是打趣地口吻问他：“如果有一天，你就在那样的一艘游轮上，你会怎么做呢？”

云霰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尽可能成为活到最后的那一个。我不否认主角选择的合理性，但这也不意味着我就甘心当她实现愿望的垫脚石。如果一个人的希望注定要以他人的牺牲为基石，那就各凭本事咯。”

……

下午的电影兰璟看得并不仔细，好不容易捱到回到家后就破不及待地找出恐怖游轮的影片。直到深夜，她终于放下了屏幕。

她想，她理智上能理解这部电影设计的巧妙之处了，但情感上依然很难说的上是喜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