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岁安垂着头走路，很久没说出话来。

周榆依然把苏岁安安全送到家门口，两人告别。

苏岁安没这么轻易让周榆走掉，很多话都是要离别的时候才想起来要说的。

她喊住周榆，说，“周榆，其实我今天喊你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你。”

周榆笑了下，少年唇红齿白，笑起来和煦温暖，“不用谢。”

周榆即将转身，苏岁安又喊住了周榆，但这次她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周榆！”

周榆没走，站在马路边上看着她。

“你应该不是只对我一个人这样吧？”

马路边上忽然飞驰过一辆救护车，车笛声立马掩盖过少女清脆的问声。

周榆没说话。

苏岁安却没了再问第二遍的勇气。

对，我就是缩头乌龟。

两人转身后各自回家，苏岁安调节情绪一向快，因为家里还有个病人，这么一想她才发现自己的乐观和抗压能力全是从赵慧芳那里学来的。

居民楼里依旧随处停着几辆破旧自行车电瓶车，苏岁安只扫了眼认出一辆熟悉的，没多停留就上了楼。

进楼梯间，才往上走了没几步，有个人急匆匆往楼下跑，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苏岁安往右紧急避险让路又生怕那人摔了。

那人走近了苏岁安才看清是舅舅。

那个从五岁来就没怎么见过面的舅舅。

舅舅似乎也并不怎么能认出来苏岁安，看着样子像个高中生，而这栋筒子楼里住的都是老人几乎没高中生，他这才认出人。

“岁安？”

“舅舅？”

舅舅拉着苏岁安借一步说话，环境静静悄悄的，苏岁安脑袋发蒙，明知道不会发生什么就觉得心上上下下地发慌。

“岁安，你爸刚被救护车拉走了。”

舅舅依然带着点喘息说话，话音的末尾，苏岁安记得，哪里又响起了凄惨的鸣笛声。

她闻到属于那个雨夜的潮湿，心里像是积水般沉闷，那个无论祈求多少次还是会在特定时候出现的噩梦闯入现实。

她没在做噩梦，却感受到一阵心悸。

赶到医院，又是熟悉的病房号，连床位还是原先那个。

她的脚步停在门外，周医生和几个护士围在里面，房间里挤满了机械，甚至又用上了呼吸机。

独属于病房才有的特殊频率，机械轰隆隆的低吼声和争先恐后入鼻的消毒水味。

苏岁安趴在门边上听周木生说苏国强的病情，

“老苏这次复发原因还得等检查结果出来具体诊断，初步我们判断是存在血栓问题，导致突发性昏厥。”

“血栓，怎么会有血栓？之前检查没有啊？”赵慧芳声音发颤。

透过玻璃，苏岁安看见周木生拍了拍赵慧芳肩头，赵慧芳几乎失控地靠在一边墙壁上。

“妈。”

苏岁安闯进去，及时扶住赵慧芳。

舅舅紧随其后。

“高血压，是高血压，之前明明检测出来过的，是我没注意...是我...”

赵慧芳抵在墙边喃喃自语，脸色苍白得可怕。

舅舅说下午送去医院的，她该是一个人担惊受怕了多久。

苏岁安扶着赵慧芳尽量不让她倒下去，一边安抚着情绪，“妈，我来了，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周医生和护士离开后，病房寂静得可怕。

那种可怕在于，除了机械呼吸声，其余再也听不见。

赵慧芳把情绪稳定了会儿，站起来又用干涩的嗓音说话，

“宝军，你带钱没，赶紧带安安吃顿饭回家。”

赵宝军也没说什么，这时候听赵慧芳的话是最好的，可两人都放心不下赵慧芳一个人。

他说，“我给你打包了带来。”

赵慧芳没点头没吭声。

赵宝军就只好带着苏岁安离开，走之前苏岁安回头又往凌乱的病房里看了眼，床上躺着个人，床边坐着个弯着腰的妇女，妇女的头发却依旧白了一大半。

这个时候了，饭得吃。

顶梁柱没了，家里吃饭就靠女人了。

饭后苏岁安还是执意要去医院。

赵宝军拗不过苏岁安，还是带着苏岁安去了病房。

赵慧芳大抵是已经没多余力气说她，看了眼就接了盒饭在一边默默吃。

每个人都不讲话，苏岁安坐在床尾看病房，整个病房已经被收拾干净过，地板上塑料纸屑都已经被打扫干净。

一切如初，不情愿地回到了最初的起点，甚至更糟。

糟透了。

苏岁安坐在一边默默擦眼角，赵宝军去给垫付医药费了，赵慧芳身上带来的钱只够交住院费。

赵宝军走后，狭窄的四角房间就剩下各自平稳的呼吸，赵慧芳脸色蜡黄，对着窗户迅速扒了几口饭，另一盒菜几乎没怎么动过，房间里依然是浓浓的消毒药水味。

“妈...”苏岁安尝试想开口却哽咽到怎么也说不出话。

赵慧芳把饭盒盖上，整齐地叠放回塑料袋，打上结提出病房，苏岁安抱着书包坐在床尾小凳子上，眼睛追随着赵慧芳而去。赵慧芳把门关上前犹豫了半响，最后才把门又拉开个缝隙，看向苏岁安。

她的嗓音沙哑的可怕，“安安，你出来下。”

苏岁安以为赵慧芳要赶她回家，回头最后看了眼苏国强抱着书包跟上去。

赵慧芳领着苏岁安就在病房外面的走廊坐下了，有半分钟两个人都像累坏了似得没说话。苏岁安垂着头摩挲着书包上粗糙的肩带，心里慌得不着落。

赵慧芳再说话，苏岁安转头入眼的却是她从口袋里拿出的一个牛皮纸信封，赵慧芳把信封放在苏岁安手里，平静地说，“安安，你明天去学校，帮妈妈把这个信封带给周家大儿子。”

苏岁安捏了捏信封，隔着牛皮纸摸到厚厚一沓钞票的形状。

去送钱吗？为什么啊？

“妈，爸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您不是说出院就是要好了吗？您是骗我的吗？为什么啊？”

苏岁安心里酸酸楚楚却也说不出话来，赵慧芳把冰凉的手覆盖上来，母女两相望，各自红着眼眶，她声音颤抖，“安安，听话。”

苏岁安把信封推还回去，“我不去！”

赵慧芳收回手声音随着尖锐起来，听起来有种喉咙撕扯的痛，

“安安，养你这么大能不能听点话？”

苏岁安站起来，面朝着赵慧芳低吼，“妈！没用的，爸都这样了，您就别瞒着我了行吗？”

“我瞒着你是害你吗？我是你妈！”赵慧芳也站起来，腿上的信封掉在地板上。

“妈？”苏岁安后脑勺一热，忽然觉得身体逃脱了控制，她嘴角一压，低声自嘲，“可您不是我妈啊。”

啪——巴掌声在走廊回荡一圈，引得推车路过的护士多看了两眼。

苏岁安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不是因为脸颊被打得火辣辣的疼，比起小时候挨过的真打，这次根本不算什么。但她依旧觉得万分疼痛，是在身体更深处。

“对不起。”有滴眼泪落在地板上，分不清是谁的。

苏岁安道过歉后一把扯过书包跑走。

“诶？怎么了这是？”赵宝军交完费回来看见一地狼藉，把地上的信封捡起来，问僵直站着的赵慧芳。

赵慧芳推了把赵宝军，“把这个拿给安安。”

“啊？给孩子干嘛？”赵宝军还是摸不着头脑，转头看了眼侄女跑远的背影。

“让你去就去，快追啊！”赵慧芳嘶吼了声，用尽全部力气推走赵宝军。

电梯下到二楼被按停，门开的间隙一辆救护床在人群中冲进来，苏岁安连连后退，捂着嘴不敢出声。

透过密不透风的白色人墙，苏岁安窥见床上躺着的老爷爷，头侧躺着，眼睛瞪大却无神，面部凹陷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露出脖子像干枯的老树干。

抵达一楼前，几个医生手扶床边已经做好蓄势待发的准备，床下带着厚重的仪器，无数管子从那儿延伸出去，冰冷的液体缓慢流进年迈的身体，发出嘶哑的呻吟。

苏岁安站在一楼大厅往上往，大屏上滚动显示各类药品价格，有的标红有的变绿。

夜幕早已经降临，可在医院里，很多人早已没了度过夜晚的权利。

啪——

苏岁安把自己打到发懵，在角落里蹲了下来。

为什么要这么对赵慧芳说话啊...

压抑着的情绪无法被释放出来，苏岁安掐自己的手背，感受到痛感来袭却不够。

真混蛋。

过年那次医院，明明什么都听到了。

那位女护士说了，“进口药副作用大是正常的，但不排除苏先生还存在病变的可能。”

3月份，苏岁安偷偷进到赵慧芳卧室，看到了藏在抽屉里的X光片，也看到了病历本，看到了费用单和各种还款借款。

什么快好了，都是骗人的，全家人都在哄她骗她把她当个孩子。

“安安？”

苏岁安泪眼模糊抬头，看见了奔跑而来一脸担心的赵宝军。

赵宝军确实履行了把苏岁安完整送回家的任务，但一路上捏着信封却没提起一点事。

苏岁安主动伸手，“舅舅，钱给我吧，我去送。”

赵宝军犹豫了半秒还是把钱给出去，他叹了口气，“安安，你妈妈也不容易，你要懂事。”

“嗯。”苏岁安眼神哭得迷离，声音委屈沙哑，“舅舅你回去吧，我到家了。”

赵宝军匆匆离开前又叹了三声，没说话。

奇怪的是，苏岁安上楼前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透过昏黄路灯，雨丝一点点飘落，落在眼角冰冰凉，落在手心，孤独而寂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