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遇的印象里,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在雨夜的半个月后。
那是她来到港城的第四个月,正值初冬。
苏遇作为交换生上半个学期的学费是从之前的奖学金里出的,刚到港城那会在她身无分文,后来虽然找到了餐厅的兼职,可也只能维持她的日常开销,下半个学期的学费还没有着落。
后来经过同学的介绍,苏遇找到了一份兼职家政的工作,薪水很高,她只需要周末过去替雇主家打扫房子,顺便做好晚餐,然后在雇主回来之前收拾东西走人即可。
这对从小就自给自足,并且足够独立的苏遇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以至于让拿着三位数时薪的她有些惴惴不安,每次去工作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出错丢掉这份来之不易的高薪工作。
再次遇见傅修宁这天,苏遇照常周末下午去雇主家工作。
与以往不同的事,今天她输入密码进门的时候,门口除了那双她每次穿的白色拖鞋以外,还有一双深色的男士皮鞋。
见状,苏遇愣了愣。
虽然她已经过来工作过几次了,但还从未跟雇主打过照面,之前见的都是这房子的管家。
即便是她根据房子的装修和物品摆放习惯,已经推断出雇主是位品位不俗的精英男士,但突然撞见也还是会有些害怕和无措。
毕竟那时的她只有20岁,和陌生男人独处一室心里还是会发毛。
还没等苏遇回过神,不远处的楼梯上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应该是雇主听见声音下来查看。
她站在原地没动,视线本能地朝着声音来源看过去。
楼梯上的男人穿着深蓝色缎面睡衣,肩宽腿长,头发稍微有些凌乱,明显是午睡刚起床,头顶还竖着两根呆毛。
走到一半,那人偏头看过来,眉头紧锁着,那张清隽的脸上压抑着薄薄的戾气,像是突然被吵醒十分不满,下一秒就要发火。
两道视线就那么突兀地隔空撞上。
苏遇怔了一下,轻轻眨了眨眼试图确认。
半个月前的那个雨夜傅修宁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几乎瞬间就认出他来。
以至于她有些不可置信,原来他竟是这房子的主人。
能在这种寸土寸金地段住这么好的大平层,怎么看也不是跟她一样的穷学生,看来上次是她误会了。
不过按照上次接触的印象看,他应该不个难应付的雇主。
苏遇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很快,不远处就响起一道低沉清冽的嗓音:“你谁?”
声音冰凉,带着几分不耐的情绪。
苏遇的心脏“咯噔”一下,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是每周末过来打扫的家政。”
看样子应该是不记得她了。
傅修宁眉头皱得更紧了,神色有些懊恼。
他是记得有这么回事,他一向不喜欢房子里有除了自己以外多余的人,正常情况下周末他都在外面应酬,不会跟家政照面,但昨天晚上他应酬喝多了酒凌晨才回来,忘了跟管家说这周末不用家政过来了。
是他的失误。
被吵醒的起床气散了几分,眼前也渐渐恢复清明。
他抬头朝着门口的人看过去,原本打算让她直接回去,可在看清站在门口怯生生望着他的女孩时,到了嘴边的话又突然停住,咽了回去。
他记得她。
半个月前暴雨夜,那个在餐厅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给他煮了一份意面的女孩。
停顿几秒,他重新开口:“进来吧。”
说完,傅修宁没再开口转身重新上楼。
苏遇站在原地目送,直到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她才松了口气。
回想起那人刚才的表情,她还有些后怕,还以为会被直接赶出去。
随后,苏遇换鞋走进屋子,照常先打扫卫生,然后去看冰箱里有什么就做什么。
傅修宁再次下楼是在两个小时后,是被楼下飘上去的香味吸引下来的。
他走到楼下的时候苏遇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四菜一汤,本人正在认认真真打扫厨房。
她很高也很瘦,像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那种瘦,穿着十分朴素,是最最普通的白t和牛仔裤,一看就是前几年就已经过时款式,乌黑的长发被一根皮筋高高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几根凌乱的碎发,长长的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摆动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莫名觉得她让原本死气沉沉的厨房渐渐生动起来。
或许是他的错觉。
傅修宁如是想着,很快收回视线。
他拉开椅子坐在餐桌旁,看着桌上摆盘精致,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的胃突然有些蠢蠢欲动。
他的胃口向来挑剔,在这之前已经辞退了不少家政阿姨,他原本也没对现在的这个抱有什么期待,但第一次尝过她做的饭以后却意外地合他的胃口,这也是他能容忍前几周家政只有周末来打扫的原因。
苏遇打扫完厨房出来的时候,傅修宁刚好吃完一小碗饭,正打算继续盛,看见她走出来才把手放下。
对上他略显冷淡的视线,苏遇有些尴尬,但她总不能刻意去提醒他,好像她想要携恩图报似的,况且那份意面也算不上什么恩,人家也给她付了钱。
但这种事总归是记得的人比较尴尬,她硬着头皮抿唇扯出一个微笑:“您家的厨房已经打扫干净了,客厅和杂物间也重新整理过,如果没有其他的要求今天我就下班了。”
傅修宁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面前的女孩。她看上去年龄不大,估计还在念大学,皮肤白皙五官周正,算不上漂亮顶多算是顺眼,说好听了长相清纯,说难听了就是扔在人堆里一眼望过去也要找半天。唯独那双眼睛还算得上灵动,眼下的那颗小痣也给她增添了几分风情。
那时的他也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孩,会成为他往后许多年里深深扎进心里的一根刺。
耿耿于怀,又念念不忘。
傅修宁点点头,语气没什么温度:“好。”
出于对雇主的礼貌,苏遇轻轻弯腰鞠了个躬:“老板再见。”
说完,轻手轻脚离开房子。
从那以后,苏遇每周末过来打扫都至少有一天会遇见傅修宁在家。
两人没什么沟通,她照常打扫房间做饭,傅修宁则是像个透明人一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等她把晚饭做好便过来吃。
两人就这么连对方名字都不清楚地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一个月,算不上熟络,但也不陌生。
直到寒假前夕家里出事,为了不让家里知道她来港城交换的事,她把手上打工赚到半数以上的钱寄回了家。
虽然暂时安抚了家里,可她的生活却有些捉襟见肘,连下个学期的学费都交不上。
走投无路之际,她尝试委婉向管家表达了可不可以先预支一部分工资的事,但管家并未给出准确回复,只说让她等消息。
而这一等,就等到了下一个周末。
这天她照常做完晚饭准备离开,却没想到会被雇主叫住:“等等。”
苏遇回头:“还有事吗老板?”
傅修宁立在她身后看着她,语气温和:“管家说你想预支一部分工资。”
苏遇脸上发烫,局促得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好。即便如此,她还是厚着脸皮点了点头,语气十分诚恳:“是的老板,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工作。”
来港城这个机会是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但凡有一点希望继续读下去,她都不会放弃。
傅修宁轻轻扬了扬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动了点别的心思,故意漫不经心地逗她:“不可以就不努力了?”
“?”
苏遇脑子一懵,愣在原地几秒才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是……”
见状,傅修宁轻轻牵起唇角笑了笑,眉宇之间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愉悦:“逗你的,不用紧张。”
说着,他递了个厚厚的信封过来:“这里面是你上个月的工资,和提前预支的寒假的工资。”
“寒假?”
苏遇一愣,她没想过寒假的事,原本想预支的是下学期周末的工资。
傅修宁抬眸:“怎么?寒假不想干?”
“不是不是。”苏遇连忙改口。
傅修宁将信封递给她,慢条斯理出声:“寒假周末还和之前一样,但每个星期要多来一天可以吗?”
“可以可以。”
苏遇感激涕零地接过沉甸甸的信封,一连鞠了好几个躬给他:“谢谢老板您真是个好人。”
她是真的感激,毕竟如果没有他的雪中送炭,这么大一笔钱她几乎不可能借到,就算是拿着三位数的高时薪,她也是攒了几个月才攒够。
傅修宁被她单纯的模样逗笑,随口问:“你是港大的?”
苏遇点头。
“交换生?”
苏遇:“您怎么知道?”
傅修宁笑着:“听口音不像本地人。”
许是因为这次雪中送炭,苏遇也放下几分戒备,误以为他是个性情温和地人,便笑着回:“我是京大的学生。”
“京大。”
傅修宁不自觉重复了一遍,随后温和地笑着:“很好的学校。”
苏遇抿了抿唇,没来由得耳根泛红,突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沉默两秒,她低头道:“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谢谢老板。”
“你叫什么名字?”傅修宁突然开口。
苏遇回:“我叫苏遇,遇见的遇。”
“我叫傅修宁,港大研二在读。”
男人声线清越温和:“以后不用叫老板。”
……
回到办公室许久,苏遇的思绪才渐渐回笼,不由得感叹命运真是爱开玩笑,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最后他还是成了她的老板。
由于一直心神不宁,苏遇今天的工作效率下降了不少,偏偏手上又有个急着处理不能出半点错的工作,这天她加班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将工作收尾。
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无误以后,她才将资料发到对方的邮箱里,随后关掉电脑走出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苏遇就看见那间最大的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她有些疑惑地看过去,就在她猜测是傅修宁下班时忘了关灯,还是也同样在加班时,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黑暗中,她再一次对上傅修宁的视线。
周遭空气静默了一瞬,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就那么兀自地对视着,像是一场阔别多年的拉锯。
许久以后,苏遇视线微动尽量镇定:“傅总好。”
他现在是她的上司不能不打招呼,这场拉锯她注定不占上风。
傅修宁脸上没什么表情,回手关上灯走下台阶:“加班?”
男人嗓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跟问候普通员工没区别。
苏遇跟着他的脚步一边往前走,一边点头干巴巴地应着:“嗯,加班。”
说完,气氛果然再次沉默下来。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一前一后往电梯的方向走。
苏遇的手指紧握着,心里乱乱的,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觉得煎熬。
她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再坚持几分钟,下了电梯就好了。
可当两人走到电梯门口时,按钮上的灯和走廊里的灯同时啪地一下灭了。
“?”
苏遇下意识出声:“是停电了吗?”
傅修宁投过窗户看了一眼对面同样漆黑的大楼,嗓音低沉:“应该是。”
说完,傅修宁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等检修的工人过来估计已经后半夜了。
他收回视线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手按上门把手以后,突然察觉到什么回头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女人,皱了皱眉:“苏经理是继续等还是走楼梯?”
相比大半夜待在停了电的公司里,和跟前男友一起走楼梯,苏遇果断选择后者。
她转身朝着傅修宁的方向走过去,与此同时傅修宁拉开楼梯口的防盗门,没动,明显是让她先走。
苏遇也没客气,抬腿跨过去十分礼貌地说:“谢谢傅总。”
依旧是下属对待上司,客气疏离公事公办的语气。
“不客气苏经理。”
傅修宁垂眸睨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回。
来到楼梯间,苏遇和傅修宁分别打开手机手电筒,一前一后地往下走。
漆黑寂静的楼梯间,只有两人规律的脚步声。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苏遇觉得现在的气氛比刚才还要诡异。
走了两层楼以后,她开始后悔今天没有把车里的那双平底鞋带上来,这么走下去她脚非得废了不可。
走到二楼时苏遇的双腿已经开始有些颤抖,许是平时乘电梯习惯了,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走过这么又长又陡的楼梯了,再加上穿的还是高跟鞋更难走。
她渐渐放慢了步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双腿,生怕被身后的人看出端倪。
在谁面前丢脸也不能在前男友面前丢脸。
苏遇如是想着咬牙坚持。
与此同时,她甚至能感觉到身后的人也同样放慢了两步,有条不紊地跟在她身后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往下走。
听脚步声应该没有她这么狼狈。
苏遇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许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她拐过弯往楼下走刚下两个台阶就突然踩空,身子一歪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倒。
苏遇的心脏“咯噔”一声,脊背都跟着发凉,这么高摔下去怕是要半残。
却不想下一秒,她手腕上就覆上一个冰凉的温度,紧接着脚下腾空被人拦腰抱起跌进一个满是沉香气息的怀抱。
脚下突然失重,苏遇本能的抬手环住他的脖子稳住身形。
熟悉的乌木沉香气息还在鼻尖萦绕,心脏仿佛比大脑先一步反应过来,在她还未察觉到时就飞快地跳动着。
她本能地抬起头,视线掠过棱角分明的下颌,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
熟悉又陌生的怀抱让她的心脏猛地颤了颤,反应过来苏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说:“傅修宁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男人垂下眼睫,那双雾霭沉沉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恍然间有种黄粱一梦的错觉。
回过神,他嘲讽似的勾了下唇角,语气波澜不惊:“现在不装不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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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