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又一天。
睁眼即白色的日子,钝钝地磨着少年的神经。他躺着白色的病床上,病态地感受老人当年卧病在床的滋味。
自弃,痛苦,无力……
原来,外公当年那么难受……
他病态地回味着。
一天,又一天。
无人说话的日子,少年渐渐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男人偶尔会来病房看他,但也仅仅只是看着……就像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是他口中那个会找他闹腾的小孩吧。
即便早逝,也依旧有人念着,爱着。
不像他……
一天,又一天……
时间划过两月,在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下,病床上的人神情渐渐恍惚。
他想,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张慈祥和蔼的脸了。
他想,要不就随他去吧。
不再挣扎了吧……
“滴——滴——”
“病人的求生意识很弱……”
与七年前截然相反的话,模糊朦胧传入耳畔,盖着白色被子,意识昏迷的少年,嘴角似乎向外浅浅扯了下,像在自嘲。
“就这么不想活吗?”
“听说你还欠你外公一条命,不想还吗?”
“明年夏天,你父母的公司必然破产,要是不想你母亲身上染上员工的鲜血,就给我醒来,好好活着…”
熟悉的声音不再癫狂大笑,他低低地说着话,带着商人谈判时的威逼利诱与狠辣。
尾音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颤抖。
双眼阖着的少年,眼睫微颤。
……
窗外的天,繁星点点。
房内,蜷缩着睡觉的少年,眉梢紧蹙,似乎又做了个噩梦。
……
又一年夏天,男人最后一次的警告通过手机听筒传来——
“不要再出现在盐城这一地带,否则我会让你父母再体会一次失去亲人的滋味。”
金秋十月,江大。
精神曾饱受折磨的少年,通过高考离开淮箖,去往江城——
一个与盐城完全相反的城市。
在那,遇上一个正在深渊中挣扎的少女。
彼时江大的樱花反季绽放。
樱花林里人山人海,漫天粉色中,藏着数不清的欢声笑语。
林中偏僻一角,一棵樱花树傲然挺立。它像是被随意播散一颗种子,独自舔舐伤口,然后顽强生长。
着一身浅色系连帽卫衣的少年,立于树下,与几米外的红衣少女遥遥相望。
红衣衬人明媚似火,却不衬她。
她静静地站在那,一双本该盛着纯真与明澈的杏眸,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盛着冷漠,隐隐带着悲殇。她就站在那,什么都不做,就给人一股沉郁感。
与她身上的红衣全然相悖。
于是,少年轻轻扬起唇角,朝她晃了下手。
年少时的悸动,只需一眼。
粉色梦幻的樱花林里,樱花漫天飞舞着,不知迷了谁的眼。
少年救不了曾经的自己。
而今,遇上一个有着相似经历的少女,他拼了命,也想要挽留。
却……依旧是徒劳。
……
“她始终觉得当年老人突然的离世是她的错,她跨不过心里那道坎,宽恕不了自己……如今,她母亲的逝世,更加重了她心里的罪责,她、求生意识不强……”
画面一晃,不知过了多少年,眉眼淡然疏冷的少年成了成熟稳重的男人,耳边是心理医生无奈的叹息。
他推门走了进去,当年的红衣沉郁少女成了床上面容消瘦的女人。
男人静静地坐在床边,轻轻摩挲着女人清瘦病态的手,从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
床上昏睡的女人终是醒了过来,右手温热的触感,牵扯着她逐渐冷却的心,她轻轻地唤他:“林邺屿……”
她的嗓音带着许久不曾说话的沙哑。
“嗯。”
男人垂着眸,轻轻地应。
“下辈子,我们早点相遇吧……”
“好。”
床上的呼吸声,随着他这一声承诺渐渐变浅、变弱……直至无声。
……
窗外的天,蒙蒙亮。
床上做了一夜噩梦的少年,猛然惊醒,翻身坐起时,眼尾的泪渍在清晨光线地照射下,隐隐泛起光泽。
他沉默地坐在床上,细细探索着脑海里每一帧画面,妄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去推翻那不可能的事。
一分钟、两分钟……
十分钟过去。
半个小时过去了。
他依旧没寻到想要的答案。
耳边只剩一句真切现实的话——
“她身体不好……你们相遇在江大。”
—
“林邺屿、”
“林邺屿——”
“林邺屿……”
少女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唤着身旁失了神的少年。
“你怎么啦?”
她伸手拉了拉少年的小拇指,软声问道。
“嗯?”
手上的触感温热真实,少年微微垂眸,他向前晃了晃手,随后,又悄悄握紧那只小手,心不在焉地复问了一句,“什么怎么了?”
季北烛眉眼弯弯,无声地纵容着少年一系列的小动作,“你今天一天都没和我说话啦!”
她微微鼓起腮,然后……浅浅地朝少年撒了个娇。
生动又娇俏。
林邺屿眉眼染起笑意,轻轻“嗯”了声。
然后停步,站到她面前,微微倾身,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声道:“我的错,怎样才能求得您的原谅呢?”
“这个嘛……”少女歪了歪头,似在思考。
少年牵着她的手,一边等着她的答案,一边带她回家。
“你要天天开心!”
原来被原谅的要求,是要他天天开心。
林邺屿轻“啧”了声,抬头压下眼底的酸涩,闷声叹道:“季北北,你这样很容易受欺负的。”
“那你会保护我吗?”
小城夜晚的街道,少了白日里的喧嚣。昏黄的路灯下,是一个人的孤寂,三个人的欢乐,两个人的温馨。
夏夜的微风,捎着少女纯澈的话语,赴向远方。
“会。”至死呵护。
少年的回答,诚挚坚定。
经年回想时,一号街道成了热恋的见证者和打卡地。
而此时,热恋正持续中……
“那我就不怕了。”
少女唇角轻扬,声调软软,没心没肺的样子愈发惹得少年手痒痒,他再次停步,弯腰,双手轻轻撑住女孩的肩膀,认真嘱咐道:“不要这么相信一个人,知道不?”
季北烛点点头,眸光澄澈,“知道。”
“哪怕是我,也不能相信。”
“那你不会保护我了?”
她的心思一如既往地敏锐。
其实要说被欺负,外人一般欺负不到她。她太过亲近也太过信任她认为对她好的人,往往受到的伤害是来自最亲的人对她的态度。
被爱浇灌,亦被爱所缚。
心甘情愿。
“会。”
少年的答案,一如既往。
“那就行了。”
她牵起他的手重新向前走,像是不经意地提了一下,“你昨天见江桕时,他是不是说了什么?”
没打算瞒她,林邺屿轻轻“嗯”了声。
“那他说了什么呀?”
少女故作欢悦,殊不知因为紧张,牵着人的那只手戳了人家好几次。
林邺屿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反握住她的手,“他说,我们相遇在江大,我每年都会带你去江大看樱花。”
季北烛眨眨眼,追问道:“还有呢。”
“还有…我大学学的金融,你后来身体不太好、”说到这,林邺屿顿了下,旋即声线微扬,“所以,你才是那个要天天开心的人,知道吗?”
“嗯、”季北烛若有所思,“是抑郁症吧。”
她嗓音轻软,却笃定。
“是、”身旁少年刚想好的措辞,猝不及防被打乱,“但是、这次一定不会。”
语言在这个时候,总是格外得苍白无力。
无人懂少年心中的颓丧,就如梦中那个拼命想留住在意的人一样,无力又徒劳。
他努力吞噬心中黑暗情绪的滋生,尽力扬起眉梢,同她说:“只要心不死,就一定会向阳而生。”
“我知道。”
温凉颤抖的触感,透过手心传入,季北烛缓缓转身,抱住他,“你别害怕。”
远处,漆黑的星空里一轮弯月——
明黄澄亮。
似——生与希望。
月光下,相拥的两人,身影绰绰,交织缠绵,经久不分。
……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一世悲殇,一世圆满,总要有沉甸厚重的取舍。
四月中旬,待在医院的少女返回学校。五月初,伤了手的少年回到教室。
六月初,一场无声的硝烟弥漫。
这一年的特殊选科改革,高考的时间也从原来的六月六、七、八(录取吧),改为七、□□、十号。
七号早上,高三党褪去了常年穿着的红领白衣校服,坐在前往考场的公交车上。
学校广播,响起一句又一句令人振奋的高考祝福语——
“我是来自高三一班的姜荀。
三年的日夜兼程与奋笔疾书,无数个深夜里的崩溃大哭,是我们的日常。如今,在这交付答案的纸张上,祝我们大捷!”
“我是高三二班的胡思念。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祝我们在人生的第一个战场上,都能得偿所愿!”
“我是高三三班的李昊。
付出过,努力过,我们终将会有收获,高考加油!”
“……”
“邺哥,是不是快到课代表了?”
郝闲坐在车的后排,伸手戳了戳前面心不在焉的人。
林邺屿回神,看向窗外,点点头。
车窗外,是穿着红领白衣短袖的高一高二年级,他们举着红幅,脸上带着欢欣,丝毫没有被迫营业的样子,都沉浸在这振奋人心的场景中。
季北烛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
“我是高二五班的季北烛。
做好每一道题,走好每一条路,我们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有人曾对我说,奇迹和意外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出乎预料。他说,既是意料之外的事,那不妨,往好的方面想想。所以,别紧张啊各位,我们一起加油。”
她的声线清浅温软。
广播里传出的声音朦朦胧胧,却也真切。隔着几百米的距离,林邺屿似乎都能看到广播室里的她,眉眼弯弯,唇角带笑的模样。
这场梦挺好。
她依旧温软爱笑,依旧生动明媚。
只愿这一场梦才是真。
“——祝学长学姐高考大捷!”
“——学长学姐高考加油!”
“——学长学姐加油!”
窗外是热情洋溢的祝福声,窗内的少年独自祈祷着。
他的眉眼少了几分恣意,带着一点大人行事时的踌躇。
踌躇是负担,也是甘之如饴。
这时的他已然知晓,梦境与心悸是为提醒。
两个月来,他想了许多,发现有些事总也改变不了,就如她医院里的外公,父母的公司,他在盐城的那几个月。
然而冥冥之中,那场梦的轨迹似乎有些松动。
他不曾有过轻生的念头。
女孩如她母亲所愿得那般依旧皎澄粲然。
这中间的取舍是什么呢。
他隐隐约约有所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