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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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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湖畔,垂柳、国槐、银杏落了一地金黄的叶片,铺满了绕湖的小径。湖心岛上那一丛枫林,红得艳紫,与黛青色的松柏相辉映,在静静的湖水中垂下色彩斑斓的倒影。不知不觉,燕园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色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天蓝而高,云淡而轻,空气里飘过带着凉意的风,阳光温柔而又充满了某种醉人的温馨。就在这样一个下午,柳笛第一次走出了北大的校门。

出校门干什么?柳笛不知道。也许是想看一看北大之外的世界吧。两个月来,她一直沉浸在大学的生活中,几乎忘了燕园的围墙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而今天是周五,是一周中最能放松的一天,而且天这样高,云这样轻,风这样爽,阳光这样灿烂,潜意识中,她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于是,她无意识地走出了北大的校园。

出了那个古色古香的燕园西门,柳笛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久违的天地。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街道两旁高楼林立,人来人往。这本来是柳笛熟悉的都市生活,可如今,她却感到了几分陌生。在象牙塔内住得太久了,象牙塔外的一切,她都已经淡忘得差不多了。柳笛就在这恍如隔世的感觉中慢慢地,毫无目的地走着,自己也不知道走向哪里。

不知走了多远,柳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的站点下。车站?这个词似乎触动了柳笛心灵深处的某根神经,唤起了她记忆底层一个模糊浮动的影子。北京的公共汽车站要比家乡的好得多,凉棚,座椅,一应俱全。柳笛恍恍惚惚地坐在了一把椅子上,意识还是一片朦胧。车站旁边有一棵高大的国槐树,金黄的叶子飘落了一地。国槐?居然不是金丝柳!柳笛向四周看着,下意识地寻找着什么。一阵秋风吹来,国槐的叶子雨点似的纷纷飘落,有两片正好飘到柳笛的怀里。柳笛默默地拾起一片,拿到鼻前,轻轻地嗅着。叶子虽然枯黄,却还保存着一份淡淡的清香,触到鼻尖,柳笛还能感到一丝暖意。突然,她似乎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清清楚楚地说着:“每一片落叶,都有太阳的味道。”

柳笛一下子跳起来,一个久违的称呼脱口而出:“章老师!”她惊惶地向四周张望,不,没有章老师,只有几个等车的乘客,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她。一时间,她有些神思不属,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里。她的意识,又陷入一份朦胧的虚无中,只是灵魂深处某种召唤,此时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清晰。她觉得有一种潜藏的情感在她心灵深处复苏了,萌发了,生长了。她几乎能触摸到那种情感,但却说不出它究竟是什么。她无意识地离开了车站,无意识地返回了燕园的西门。她不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又好像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她似乎在跟着那朦胧的感觉走,跟着那灵魂深处的召唤走。

就这样,她无意识地走着,穿过了燕南园,往北来到了六座中西合璧的小院。这是各系的办公室所在,以数目命名。柳笛停在了一座办公楼前。这是几院?二院?还是三院?仰望着这座既有古典韵味,又有西式风格的小楼,柳笛有些恍惚,朦胧中,她似乎觉得面前的楼房,就是高中校园那座古老而又残旧的北教学楼。她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久违的冲动,想都没想,她迈步就往楼内跑,一口气跑到了四楼。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过去的三年中,她不都是这样,一路小跑着上楼的吗?来到四楼走廊尽头的那个小小的办公室,柳笛微微有些气喘。她习惯地用手擦了擦额前的汗水,习惯地调匀了自己的呼吸。抬起手,她习惯地准备敲门。

门突然开了。柳笛吓了一跳,这,可不在她的习惯范围之内。从办公室里走出一位中年男子,他狐疑地看了柳笛一眼,随口问了句:“这位同学,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来这里干什么?”柳笛反问了自己一句。她抬头看了一眼门牌子——中文系办公室。自己居然来到中文系办公室的门前。来办公室干什么?干什么?柳笛迷惘地,反复地问着自己。那个男子看到柳笛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怀疑地,又很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要找哪位老师?”

找哪位老师?柳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对,她是要找一位老师,一位一直在她心目中活着的老师,一位永远不能在她记忆中磨灭的老师。所有被淡忘了的记忆,都在这一刹那间唤醒;所有被尘封了的情感,都在这一刹那间复苏。她又听到了灵魂深处那声不灭的召唤,此时,它是那样清晰地在耳边回响:“去找章老师!去找章老师!”

柳笛迅速地转过身子,飞也似的跑出了办公楼。她焦急地跑着,焦急地找寻着。终于,她发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她一下子扑到了电话机上,插入磁卡,不假思索地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柳笛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请问您找哪一位?”

这是李大爷的声音,此时,柳笛觉得这声音是那样熟悉和亲切,她急切地对着电话筒喊起来:“李大爷,我是柳笛!我要找章老师!找章玉老师!”

“你……要找章玉老师?”李大爷有些碍口地问。

“是的!是的!我要找他!我要马上和他通话!马上听到他的声音!”柳笛迫不及待地喊着,“求您快一点!快一点!好吗?”

“好吧!”李大爷似乎犹豫了一下,“我去找他。”

柳笛的一颗心都要蹦出来了!章老师要来了!她马上能听到章老师的声音了!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柳笛看看表,分针居然纹丝不动。等待,等待,等待……每分每秒的等待,像千千万万种煎熬。她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体会到等待的滋味。等待中,她似乎听到电话那一头有许多人在窃窃私语,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喧哗和轻笑。怎么,学校下课了吗?似乎不是,那故意压低了声音的说话,渲染着一种诡秘的气氛。可是,管他呢!章老师要来了!章老师……怎么还没有来?天气很凉,柳笛却焦急地擦着汗,她第一次感到,原来时间也是会杀人的!

电话那一头的窃窃私语忽然神秘地消失了,柳笛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她听到一个低低沉沉的声音,那样熟悉那样真切地在他耳边响起:“你好,我是章玉。”

柳笛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喉咙发堵,一股热烈而酸楚的情绪正顺着喉咙向上爬。她满怀激动,心脏狂跳,而血液在体内疯狂的奔流。她觉得自己握着听筒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心也在剧烈地颤抖。她想寒暄几句,可是刚张开嘴,所有在体内奔涌的激情,都随着那喷涌而泻的话语,一下子冲出了喉咙:

“章老师,我是柳笛!我是柳笛呀!我在北大给您打电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可是我非打不可!我想听到您的声音,想得发疯!您好吗?工作顺利吗?教几年级?谁帮您批作文?谁送您到车站等车?谁给您打扫办公室?谁替您领工资?您还弹吉他吗?还唱歌吗?还想北大吗?章老师,”柳笛突然停住了,然后从肺腑中,迸出了三个和着血泪的字,“我想你!”

听筒的两端同时沉默了,只能听见彼此那都有些急促的呼吸。柳笛深深地喘了口气。她从没经历过这种情感,从没体会过这种狂热。她觉得眼中蓄满了泪,而且流到唇边来了。而心中那刚刚萌发出来的潜藏的情感,就在泪水的浇灌下疯狂地生长着。她擦干了泪水,让眼睛变得清亮一些,然后,她又对着听筒,用略微平静一些的声音说:

“章老师,我在北大很好。您说得对,北大真是一座圣殿。我现在住进了苏老师的竹吟居,那真是神仙住的地方。苏老师夫妇俩对我很好,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我结识了许多老师,也交了许多朋友。对了,上周六我在竹吟居,还见到了季羡林老先生,和他谈了好一阵子呢!我想,这四年,我一定会在北大收获很多东西,我会用它们去创造自己灿烂的人生!章老师,您相信吗?”

听筒那头还是一片沉默。

“章老师,”柳笛继续说下去,“谈谈您自己,好吗?您还在北楼四楼的办公室吗?那里冷不冷?您的新科代表像我一样负责吗?我那盆茉莉花还好吧。车站的金丝柳和丁香树该落叶了吧,它们……”她突然捂住了嘴,天,茉莉,金丝柳,丁香,这些,章老师是看不到的!迅速地,她转移了话题,“章老师,谈谈您的生活吧!啊?”

听筒那头依然沉默。

柳笛有些心慌了。她终于注意到,自从接电话后,章老师竟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叹息。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听筒,电话似乎没有断线,因为她听到那阵消失了的窃窃私语声,现在又渐渐地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大。她敏锐地感到,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了。难道,章老师遇到了什么麻烦?一阵惶恐掠过她的心头,她突然对着听筒大喊起来:

“章老师,您怎么了?您说话呀!您遇到了什么事?章老师!您说话呀!您说一句话好不好?您到底怎么了?章老师!”

“喀嚓”一声,电话居然撂线了。

柳笛愣住了。那“喀嚓”的声音,割断了电波,似乎也割断了柳笛心中的某种东西。她想着,想着,握着听筒的手又剧烈地颤抖起来,比刚才那一阵颤抖还要猛烈。她的心中,突然掠过了一阵难以形容的恐惧,她觉得腿发软,心发抖。而在这恐惧中,她清楚地意识到那疯狂滋生的情感,此时还在拼命地长着,长着,蔓延到心中的每一个角落。恐惧、担忧、无助、疯狂、躁动、酸楚……各种各样的情感一起袭击着柳笛那小小的心脏,震动着柳笛那纤细的神经!她一生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她觉得自己马上要爆炸了,要崩溃了。她突然撂下听筒,连磁卡都没有拔,就急速奔跑起来。她下意识地往一个地方跑去,却无法分析自己究竟要跑到哪里。她浑身的血液在沸腾着,浑身的情感在奔涌着,浑身的能量在躁动着。她需要发泄,需要找一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她跑着,跑着,向潜意识中那个模糊的避风港跑去。最后,她发现,自己停在了竹吟居的门前。

毫不犹豫地,她一头闯了进去。

苏老师正在凉亭看书。看到柳笛这个样子,他急忙抛下书本,抢步上前,一把把她揽到怀里,大声喊到:“柳笛,你怎么了?你病了吗?你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柳笛一把抱住了苏老师,像抱住了一个保护神。她的双手紧紧揽住了他的腰,身子牢牢地靠在他的怀里,“苏老师,我怕!”她喃喃地,模糊地吐出了这么几个字,就觉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别怕,别怕!”苏老师紧紧搂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肩,柔声安慰着,“在竹吟居,在你苏伯伯旁边,还有什么可怕的?天塌下来,由你苏伯伯撑着呢!”

这声音是那样慈爱和温柔。柳笛不禁抬起头来,感激地望着苏老师,他真是个慈祥的父亲,不知道女儿为什么害怕,却懂得先来安慰女儿惊恐万状的心。在他的软语安慰下,柳笛觉得自己的恐惧消退了许多,力气也恢复了一些。苏老师扶着她,坐到了凉亭的石凳上。

“告诉我,为什么害怕?”苏老师亲切地问。

“我不知道,”柳笛老老实实地说,“刚才,我给章老师打了一个电话。”

苏老师的身子一颤。“章老师怎么了?”他问到,语气中再也无法保持冷静和从容。

柳笛摇摇头,她觉得自己神志清醒多了:“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接了电话,却一语不发,正是这一点让我害怕。我担心他遇到了什么麻烦。可是,”柳笛突然激动起来,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亢奋的光辉,“苏老师,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可我知道我怎么了。”她喘了一口气,突然那么坚定那么热烈地脱口而出,“我爱他!我爱他!我爱章老师!”

话一出口,柳笛就愣住了。她被自己的话语震住了。天!自己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说?可是,在强烈的震动中,她却深深地体会出,自己说出了一份“事实”!是的,她终于明白了,今天,在自己体内复苏并疯狂滋长的情感,就是爱,是对章老师的爱!她爱他!她爱他!这是再也无法动摇的事实!

苏老师也震动地抬起了头。“柳笛,”他试探着问,“你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吗?你爱章老师?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

柳笛再摇头:“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可能很早就开始了。不过,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了这种情感,这情感是那样强烈,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感。”她突然站起身来,满脸都散发着异样的光彩,“是的,我发现我爱他!我整个生命,整个灵魂都在爱着他!”

“是吗?”苏老师怀疑地挑了挑眉毛,深深地凝视着她,眼中有股研判的味道,“我还以为,这些日子,你迷上了我那宝贝儿子呢!”

海天?柳笛模模糊糊地想着。海天,那个才华横溢的海天,深刻博学的海天,多才多艺的海天,潇洒热情的海天,有着一双明亮深沉的大眼睛的海天,打篮球特棒的海天,可以为所爱之人去死的海天……他是柳笛心目中最理想的男子汉,他曾经那么长久地卷入柳笛的思想,占有柳笛的梦境,他曾引起柳笛那样一种模糊的,异样的喜悦和悸动。可是,那似乎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凝视着苏老师,沉稳、清晰、坚定、热烈地说:

“苏老师,海天哥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男子汉,我似乎没有见过比他更优秀的男人。我欣赏他,敬佩他,崇拜他,我也承认,有一段时间,我的确被他所迷惑,也的确有些——想入非非。可是,”她突然高高仰起自己的头,朗朗地,清越地,掷地有声地说,“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我可能一时被海天迷惑,可我对章老师,却有种有种近乎崇拜的尊敬,他让我从心底折服、渴望和热爱。我对他的情感,是揉和了崇拜、爱慕、渴望、欣赏、依恋……种种复杂的情感,是三年来我与他共同经历风风雨雨中磨练出来的情感,是从我们互相信任,互相理解,毫无猜疑,彼此如一的相处中产生的情感,是我把他的痛苦揉进了自己的痛苦,把他的欢乐融入自己的欢乐时所迸发出来的情感,这种情感太神奇了,太强烈了,简直有摧毁一切的力量,我无以名之,只能称之为——爱情!”

苏文教授眩惑地看着柳笛,她的眼神坚定而明朗,燃烧着一份稀有的,热烈的光芒,浑身散发着一种夺目的光彩。这是怎样一个女孩,这是怎样一份撼天动地的情感啊!他被感动了,被震撼了。可是,他的眼中,却突然涌进了一种深切的悲哀和凄楚。他脸色发白,嘴唇轻颤,握着茶杯的手在抑制不住地抖动,他似乎和自己较量了一阵,终于动容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孩子,你知道吗?海天,其实就是你的章老师啊!”

即使一个霹雳落在柳笛的脚下,也没有苏老师这句话给她的震动那么大。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手脚都麻木了,连嘴唇也冰冷了。睁着一双不信任的大眼睛,她迷茫地看着苏老师,喃喃地问:“海天……是章老师?他——不是您的儿子吗?”

“傻孩子!”苏老师疼爱而痛心地说,“海天的确就是章老师啊!他全名叫章海天,章玉是他原来的名字。他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因此在报考大学时,背着父母改了户口。而那场大火后,为了不让大家知道他的消息,在重新登记户口的时候,他又用了以前的名字。他真是用心良苦啊!他失踪后,我寻找他的下落,也曾追踪着来到你们那个城市,可是得到的结果是‘查无此人’。直到看到你那篇作文,我也没想到,‘章玉’和‘章海天’原来是同一个人啊!”

“可是,”柳笛还是有些迷糊,“他不是您的儿子吗?”

苏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茫然地抬起头,望着渐渐包围过来的暮色,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岁月:“他的确是我的儿子。我们老两口一生无儿无女,九年前我认识了海天,从那一天起,我就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欣赏和喜爱,他也从心底里爱着我们。相处时间长了,他就搬到了竹吟居,成了我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他有自己的卧室和书房,他管我们老两口叫爸爸妈妈,他待我们像对待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我们待他也像对待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因为离家很远,每年他都在我家里过春节,直到五年前他们家搬到北方,他才第一次回自己家里过春节。那时他正和几个朋友在大兴安岭林区写生,接到搬家的消息后,就从黑龙江直接坐车回到家里,没有和我们告别,连家搬到哪里也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没想到他竟然一去不回……傻孩子,在竹吟居住了那么长时间,难道你一点也没有发现吗?”

是啊,自己真的一点也没有发现吗?柳笛想着,想着,一些未曾留意的蛛丝马迹,如今都被她慢慢回忆起来了。怪不得“海天书屋”里的藏书,与章老师的藏书,几乎没有一本相同;怪不得她看海天的照片,竟觉得有些面熟,那浓黑的头发,轮廓很深的脸,挺拔的身材,不正是章老师的特征吗;怪不得《海天寄语》的语言风格,她总觉得似曾相识,这不就是章老师作文批语的风格吗?怪不得苏文夫妇提到海天,总是略带一丝忧伤;怪不得海天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怪不得……天,这些蛛丝马迹,自己居然统统忽略掉了。因为,她根本没有想到,有着一双明亮深邃的大眼睛,活力四射的海天,与整天带着一副墨镜,冷漠孤傲的章老师居然会是同一个人!柳笛觉得自己的心突然被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啃蚀着。她把头埋到手心里,辗转地摇着头,碾碎一层又一层的记忆。

好久,她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层肃穆的悲哀,眼角噙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沉重而缓慢地说:“我曾说过,章老师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现在,我终于理解了‘悲剧’的涵义了。‘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撕毁给人看’,鲁迅先生说得真好。章老师,就是一个被命运撕毁的美。可是,美终究是美,即使被撕毁,他还是美,每一个碎片都是美。被撕毁的美,无论何时,也比完整的丑陋和平庸高贵得多!”她突然抓住了苏老师的手,略带责备地说:“苏老师,我爱章老师的美,我不在乎他是否被摧毁。您应该知道我这一点,那么,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事呢?”

苏老师望着柳笛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声音有些无奈和苦涩:“孩子,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个不俗的女孩。可是,我不能告诉你这些,因为章老师不让我告诉你!”

“为什么?”柳笛更迷惑了,“章老师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苏老师的声音更苦更涩,“因为章老师一直在爱着你!他不想害了你!”

柳笛一下子站了起来,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她的双手颤抖着,眼睛睁得大大的,激动和震惊明显地写在脸上。“您说什么?”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您说,章老师……爱我?”

“是的,他爱你!”苏老师肯定的,毫不犹豫的说,“他爱得那样深沉执着,爱得那样无悔无怨,爱得那样——无私伟大。”

柳笛呆住了,她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怎么知道他……爱我?”

苏老师重重叹了口气,他挥手叫柳笛坐下来,然后用手支着头,脸上逐渐凝上了一层深重的愁苦和悲痛。“柳笛,”他说,“还记得我和章老师在小办公室的会面吗?那次,章老师把你撵了出去。”

柳笛无言地点了点头。

“那次和章老师的交谈,是我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次谈话,”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和忧郁,“海天的失踪让我着急,让我愁苦,我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认为他可能不在人世了,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海天会变成这个样子!当我看到他摸索着给我泡茶时,我甚至觉得,与眼前的状况相比,我宁可得到他的死讯!柳笛,我心中那份惨痛,现在的你可能略知一二分,而当时的你是根本体会不到的,因为你从来没有见过以前朝气蓬蓬的海天,从来没和他一起生活过。

“当时,我忍受不住了,用冲动的,命令般的语气让他赶紧回家,回到竹吟居来。我不能再看着他这样受苦。可是他却拒绝了。他说:‘苏伯伯,我现在虽然一无所有,但最起码还能够独立,能用自己的劳动维持生活,这样,我就能保存一份做人的尊严。如果我跟您走,我就是一条可怜的寄生虫,连一份独立的人格和尊严也没有了。’海天还是海天,他把人格和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的铮铮傲骨是任何艰难困苦也不能摧垮的。可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受煎熬?何况,他居然叫我‘苏伯伯’,没有叫我‘爸爸’!他在有意识地和我保持着距离,他不想连累我一丝一毫!而我,能不管自己的儿子吗?我冲着他大声喊到:‘海天,你不能这么自私,不能因为保存自己一点点的尊严,就残忍地剥夺我做父亲的资格!你没有权力夺走我的儿子!’

“海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声音平静而忧伤。‘是的,我夺走了您的儿子。’他说,‘那么,让我还您一个女儿吧。柳笛,她配做您的女儿。’”

“哦,章老师!”柳笛低低地,痛苦地呼唤着。她终于明白,苏老师为什么那样殷切地嘱咐她到竹吟居来,为什么急着找到她,为什么对她那样好。

“柳笛,”苏老师看出了她的心思,“我对你好,并不仅仅是因为海天的嘱托。他说得对,你配做我的女儿,只怕,我不配做你的父亲。”

“别说了,苏老师,我懂!”柳笛诚恳地说,“您接着讲吧。”

苏老师轻轻叹了口气,慢慢品了一口茶。竹吟居的茶闻名北大,难怪章老师品茶那么讲究。柳笛想着,耳边又传来苏老师那苍凉的声音:

“听了他的话,我愣住了。他脸上毫无表情,可是凭着多年的相处,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情感在他心里滋生了。于是,我问到:‘你爱她,是吗?’他苦笑了一下,指着窗台上那盆茉莉,说:‘她纯洁清新得就像这盆茉莉花。如果把她禁锢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她还能生长和开花吗?’我无话可答,心中一阵酸涩。然后,我又问:‘她呢?爱你吗?’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回答:‘我正在努力,让她不要爱上我。’”苏老师突然停住了,他抬起头来,深深凝视着柳笛,慈爱而忧伤地说:“柳笛,我敢说,章老师是用一种固执的,忍耐的,受苦的精神来爱着你,他爱得那么深,甚至不愿意用这份爱,来影响你的前途和名誉。”

苏老师的一席话,像一枚重型炸弹从天而降,在柳笛头脑中轰然爆裂,震动了她所有埋藏在心底的回忆。许多纷繁的往事,向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交叠着向她扑了过来。她突然用手抱着头,扑倒在石桌的桌面上。她想着,脑海中掠过一层层的记忆:新年的雪夜等她回来,高考前冒雨为她鼓励担保,考分公布后陪他等通知书,还有办公室里的初次诉说,小屋里弹吉他时不经意的表露,车站那抑制不住的拥抱,和那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天,自己是一个多么糊涂的人啊!就连那一次又一次冷漠得不近人情的拒绝,都是章老师爱情最深沉的体现。而自己,竟委屈,竟漠然,竟熟视无睹,甚至,这两个月,竟又一次把他忘了。痛悔、内疚、感动、惭愧……又一次噬咬着她的心。她突然抬起头来,沉痛地,自责地说:“苏老师,我真该死!我竟不知道他在爱着我,一直在爱着我!”

苏老师摇了摇头:“柳笛,别太责备自己。你太年轻,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

“不,现在我懂了!”柳笛的眼中忽然迸射出炽热的火焰,“我爱章老师,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我要让他知道我爱他!他再也不会孤独了,再也不会寂寞了,因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这个世界上总会有我陪伴着他!我可以做他的眼睛,是的,做他的眼睛,我可以让他重新写作!弥尔顿、荷马、爱罗先珂,不都是盲人作家吗?凭他的才华,一定会成为著名作家的。苏老师,”她一把抓住苏文的手,急切地说,“您替我买张火车票,我明天就去看他。明天是周六,连假都不用请,我周日就可以回来了。真的,在电话里,他那样沉默,我真担心他出了什么事。而且,我听到了那窃窃私语,那不怀好意的笑和喧哗……天,他一定遇到了麻烦。我要回去,我要赶紧回去!我要帮助他解决问题,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苏老师,我一定要回去!”

“柳笛,你不要太冲动!”苏老师果断地制止住了她,“也许,章老师没有遇到麻烦,他……或许听出了你这份情感,怕连累你,故意这么做的。”

“即使这样,我也要回去!”柳笛坚定地说,“章老师那么寂寞、孤独而清苦,我要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在深深地爱着他,把他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尽管这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但是她会把自己的生命同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这样,他的生命将不再孤独!”

“柳笛!”苏老师震动地看着面前这个小女孩,她是那样纯真,那样高洁,那样敢爱敢恨。她是个有思想,有主见的人,她爱海天,这绝不是少女一时的冲动,绝不是!可是……苏老师的表情忽然又变得沉重起来,“柳笛,你想过没有,你们的爱情,会有结果吗?你的父母怎么说?社会上的人又怎么说?另外,海天毕竟是个……盲人。盲人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完全了解吗?你爱他,就要终生照顾他,而照顾一个盲人,你要牺牲很多,包括你的学业、事业和一些你很难舍弃的东西。你还要面对许多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困难,每一个困难,你都要花很大气力,甚至用毕生精力来克服。海天的工作是极不稳定的,随时可能会失去,你又在上学,你们,要靠什么来生活?经济问题,就是很难解决的问题。你们还要面对方方面面的压力,每一个压力,都足够把你们压垮。而且,你可能还要面对来自海天自己的障碍。盲人的心灵总是很敏感的,我不敢说海天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卑感。或许在别人面前他不自卑,但在你面前,我不敢保证他不自卑……这些,你都想过吗?”

柳笛低下了头,她无法否认苏老师说的这一切。这是现实,是真正的现实,无法逃避的现实。她沉思了好一会,然后抬起头来。苏老师惊异地发现,她的脊背,挺得那样直,她的头颅,抬得那样高。她面色凝重,神态庄严,眉梢眼角,有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她开口了,声音很清晰,很有力,很肯定,仿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脏里喷出来的血:

“苏老师,我知道您说的都是事实,或即将成为事实。但是,如果我逃避,那么这些困难,就统统留给章老师一个人去扛,而我和他相爱,这些困难,就会由两个人的肩膀来扛。我不在乎为章老师失去多少,牺牲多少,我只想说,从今天起,我的生命和灵魂,就与章老师的生命和灵魂融到了一起。章老师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章老师的欢乐,就是我的欢乐。我们荣辱与共,欢乐和痛苦都揉在一起,没有谁为谁牺牲的说法。如果他的生命是一口枯井,我也要陪他在枯井中相守。直到我们共同掘出甘泉来;如果他注定要在地狱中生活,我也要和他一起下地狱,两个人在地狱中一起受罪,也比一个人孤零零在世上苟且偷生强得多。总之,我清楚我们的前途充满荆棘,也许披荆斩棘之后,我们会到达一个美好的世界,也许我们穷极一生,也不会走出这片荆棘,但不管是什么结果,我——跟定了他!”

苏老师被这样一番坦率而强烈的表白震惊了。他看着柳笛,后者因为激动,白皙的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双颊如火,纯真澄澈的眼睛里燃烧着火一般的灼热,浑身散发着高洁动人的光华!她真美!不仅美,而且清新纯洁,冰雪聪明,满身满脸都绽放着属于青春的光彩。苏文不禁叹息,这样美丽的女孩,海天竟无法看见。对于盲人来说,外在美是永远不存在的。可是,外在美对他们来说重要吗?海天是在看不见柳笛的时候爱上他的,而柳笛,宁愿舍弃心明眼亮的海天,而去爱双目失明的章玉!两个人爱着的,是彼此的心,彼此的灵魂!就像海天说的那样,是‘灵魂交融到了一起’。这样的爱情,能分开吗?谁又能把两个融在一起的灵魂分开?苏老师觉得自己被两个孩子感动了。可是,柳笛,她还小,对于人性、社会和人生的种种残酷和无情,她还不能体会!而海天,则体会得太多,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他会接受柳笛的爱情吗?他会让柳笛走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吗?会吗?对于自己深爱的一儿一女,他该怎么办?活了半辈子,苏文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矛盾,这样心焦!

一旁的柳笛又开口了:“苏老师,我求您,为我买一张火车票。我真不放心章老师。今天这个电话太怪异,太反常,我一定要去看看!”

一句话点醒了苏文教授。是啊,现在,自己的儿子出了麻烦,他能不管吗?这个电话的确反常,海天那样孤傲,那样不甘受辱,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呢?想到这儿,他也焦急起来。沉思了一会儿,他毅然下定了决心:“柳笛,明天我就买火车票,我陪你一起去见海天!”是的,海天已经失去了人生中太多美好的东西,他不应该再失去这纯真、美好、圣洁的爱情了!

“真的?”柳笛一下子跳起来。她很快就要和章老师重逢了,就要亲口诉说自己的爱情了!章老师遇到麻烦了吗?她不怕,她会和他一起面对;章老师不接受她的情感吗?她不怕,只要章老师爱她,她就能让他接受自己的情感。哦,她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她的心中,从她的全身流过。泥土松软了,春水涌流了,花木复苏了,春笋出土了,嫩芽吐绿了,花蕾绽开了,她生命的春天,人生的黄金季节,突然宣布来到了!是啊,春天真美!只要她能见到章老师,她一定会用这春天般的温暖,解冻他冰封的心灵。只要见到章老师,一切都好办了。是的,只要见到章老师……

可是第二天,苏老师却没有买到火车票。第三天一大早,柳笛接到一份电报,展开一看,上面只有这么一行字:

“章玉车祸身亡,速归!”

柳笛的春天,刹那间被这几个冷酷而残忍的字扼杀了,她眼前一黑,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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