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马车,不过两日,便到了千夏道。
千夏道只是一条普通的官道。
曲河坐在车辕上驾着马车,不知行了多久,身后施明言忽然抬手掀起帘子,看着路边景象,声音低沉黯然。
“曲大哥,劳烦你在这停下吧。”
曲河一愣,勒马停下,扫视周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施明言扶着施易安下了马车,两人相携着,来到前方一块空地处,低头怔怔看着。
曲河不解,跳下车来,来到他们身边。
待走近了,便隐隐闻到一股极淡的血腥气。曲河低头看去,便见眼前地面泥土颜色较深,与周围略有不同。
施易安抬袖擦泪,施明言面色苍白,保持着平静对曲河解释道:“当初我们母妃和众侍从便是被贼人害死在这里。”
曲河一愣,心道他们姐弟果然是皇室的人。
施明言施易安看着地面,泪水涟涟,哭泣哀伤一阵,便散开各自在寻找些什么。
想来是想寻找他们母亲的尸体。
思及此,曲河面色沉重,便也陪着他们一同寻找。
但刺客本就小心谨慎,所有尸体都被处理不说,时隔数日,所有痕迹也已消失。风拂过,吹起些许深色土尘。
千夏道安静寻常,根本无法让人想到此地曾发生过血流遍地的刺杀之事。
三人寻找许久,也只是在路边灌木丛里找到一件当日裴贵妃穿的、染血的皱巴巴的残破外衫,和一根不起眼的金簪。
姐弟二人看到母亲遗物又相拥痛哭许久,待哭得双眼肿起,哭够后,将遗物收拾了,打算带回去,立个衣冠冢。
曲河驾着马车,带着他们向皇城驶去。
路上,草木葱翠,野花盛放点缀,曲河正盯着远方发呆,忽感衣袖被拉了拉。
他回头看去,便见施明言哭肿的双眼未消,脸色微红,递给他一个什么东西。
曲河接过一看,发现那是一个木质的半边面具。大小形状跟师叔给他的那个银质面具差不多。
“曲大哥,你原来那个银质的面具丢了,我在市集上瞧见一个相似的,便稍稍改动了一下,你试试,看可否合适?”
曲河一愣,没想到他会给自己买面具。
心中霎时一股暖流流过,曲河勾起唇角笑了笑,道:“多谢你,明言。”
明言脸色更红,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嗫嚅道:“是我们该谢曲大哥你才对。”
说完便又把身子缩回了马车车厢中。
曲河看着他那反应,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当初那个敢拿他的刀下死手的狠绝少年,怎么总是在跟他说话时脸红?
曲河摘下帷帽,将刀工细腻的木质面具戴上。
挺合适的。
转眼便到了天启国皇城。
皇城长街,人头攒动,挤挤攘攘,路边琼楼林立,雕梁画栋,奢华迷人眼。
和风暖煦,阳光晴好。
大道上,忽有士兵喝令开道,人群纷纷向两边挤去,空出了中间道路。
曲河被迫将马车移到路边,勒马停住。见路边众百姓各各垂首肃立,不禁心生好奇,往远处缓缓走来的一行人看去。
那是一队身着甲胄的侍卫,在他们队伍正中,所护卫的中心,是一四人扛的富贵华丽的肩舆。
肩舆内,一面容昳丽的少年一身绯红锦缎衣衫,以手支额,身子懒洋洋地斜倚着,一副慵懒悠闲的模样。
在看到那少年的脸时,曲河身子不由一顿,一时竟是没有移开眼。
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见那少年,他竟是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又一阵暖风吹过,吹来了不知来自何处的洁白飞絮。
肩舆越来越近,在一群低着头的人群中,曲河兀自直着身子,盯着肩舆上的少年。
肩舆柳黄纱帐轻飘,隔着一片零散飞絮,他冷不防与那纱帐后眉目昳丽的少年撞上了视线。
少年看着他,嘴角缓缓上扬,勾起一抹极小的弧度,似笑非笑。
但眼神却是淡漠的,空洞的一眼望不底。
曲河微愣,正在琢磨这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起,一个士兵发现了他那鹤立鸡群、没有恭敬低头反而直视少年的无礼行为,当即大声呵斥道:“大胆刁民,太子出游,竟敢冲撞太子!”
说罢便要走上来拿人。
吓得原本在曲河周围挤挤攘攘的百姓忽的散开,留出了一小片空地。满脸惶恐地偷觑着木楞在原地、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曲河。
然而那士兵还未走近,步辇上的少年懒散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无妨。”
他淡然的目光仍与曲河对视着。
既然太子都发了话,那士兵便不再为难曲河,又退了回来,继续在前面开道。
步辇徐徐前进,曲河与那少年对视良久。
柳黄纱帐飘落,挡住二人视线。再被风吹起时,步辇已从他面前走过。
少年收回目光,曲河只能看到那少年斜倚在步辇上的背影。
待那步辇远去,周围百姓霎时散去,各忙各事。
曲河愣愣站着,盯着那步辇离去的方向。
“曲大哥……”
一声轻唤,曲河回了神,回头看去,便见施易安素手掀起帘子,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施明言则是神情肃然地看着步辇离去的方向,眼神晦暗不明。
曲河对着施易安宽慰似的一笑,再次跳上车辕,送他们前往皇城。
“曲大哥,你往后打算怎么办?”
施明言的声音隔着帘子自身后传来。
曲河身子一顿,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半晌,他才闷闷答道:“我也不知道。”
他无处可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曲大哥,你愿意留在皇城,留在我们身边吗?”
施明言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曲河一怔。
他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看的那张告示。
上面写道施明言和施易安已经葬进皇陵了。
可他们分明就在自己的身后。
姐弟两人势单力薄,一路被人追杀。若不是遇到了自己,恐怕早已死于非命。
就算回了这皇城,也不知受人庇佑还是重回狼窝。
这几天与他们相处,听着那一口一个曲大哥叫着,曲河在心底也不觉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横竖自己也无处可去,留在皇城又如何?
待得他们安稳了,自己再离去也不迟。
“好。”半晌,曲河回答道。
而后他听到施明言长长舒了一口气。
行至皇宫前,施明言和施易安都下了马车,侍卫识得他们的脸,满脸惊疑地将他们放了进去。
不多时,在外遇刺受害的四皇子和长公主安然无恙回宫的消息飞边全宫,满宫上下皆为震惊。
卧病在龙榻的皇帝闻言,当即挣扎着起身,将二人召至面前。
三人相见,一番关切询问后,均是泪落如雨。
曲河被安排在一间奢华陌生的屋子内等着,正在默默打量之际,已是换了一身锦绣华袍的施明言突然推门而入,径直来到他面前跪下了。
“明言,你这是做什么?”曲河吓了一跳,连忙扶他起身。
施明言却反手抓住他的胳膊,执意跪在地上,抬头眸光恳切地看着他。
“曲大哥,求你再赐个仙丹救我父皇性命吧。我愿以黄金万两相报。”
“原来是为这事。”
曲河松了一口气,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丹药瓶随手倒了一粒给他。
施明言呆呆接过,忽然眼含热泪,对曲河磕了一个头,而后便离开了。
施明言捧着珍宝似的捧着那粒丹药,来到皇帝病榻前喂其服下。
而后便看到面呈菜色,许多太医都束手无策、哀叹无力回天的皇帝面色渐渐红润,不一会儿便通体舒泰,精神大好。
四皇子一片孝心求得仙药的消息再次震惊全宫上下。
其中最为惊讶不满的,便属当朝皇后翟氏了。
听闻皇帝身体宛如回光返照般康复,她急忙前去探望,而后便看到气色大好的皇帝拉着本该死在外面的施明言的手,满面慈爱亲切地在说什么。
皇后目光怨毒如刀地剜了施明言一眼,手中的锦帕都捏皱了,保养的甚好的指甲死死掐在掌心,几欲要掐出血来。
她识趣地没有打扰,转身又匆匆来到东宫处。
一干下人都在屋外守着,见到她,在施明华身边伺候的老太监莫公公上前,为其打开了门。
皇后站在门口,往屋内浅浅扫了一眼,见里面竟是一个下人都没有,眉心顿时多了一道纹路。
她扭头便向莫公公质问道:“屋内怎么连个伺候的都没有?”
莫公公一头花白头发,低眉顺眼道:“太子说想清静清静,不让我们打扰。”
皇后长长吐出一口气,抬脚迈了进去。
屋内很是安静,静得都能清晰地听见她轻微的足音。
她看到那道绯色的瘦削身影正静静站在窗前,窗边挂着的金笼里的鸟雀蹦跶的正欢。
卧榻矮几上的香炉静悄悄的,并没一丝袅袅青烟升起。屋内没有熏香,只有淡淡的,自窗外的风带进来的花香。
她记得明华以前最喜在屋内熏那种甜的发腻的香了。
皇后缓步走到施明华身边,才发现他并非在逗鸟,只是在看窗外而已。
“明华……”她轻唤一声。
施明华仍旧看着窗外,目光渺远淡然,一丝一毫也未给她。
皇后轻吸一口气,“你可知施明言施易安姐弟回来了?”
施明华仍旧不为所动,置若罔闻。
皇后见状,心急如焚,面上越发肃然。
本想着施明言被刺杀身死,皇帝病重,明华身为太子,继承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谁知施明言竟是又捡了一条命回来,还不知从哪弄来什么仙丹,让皇帝病情好转了。
施明华平日骄奢淫逸,不务正业,皇帝对他本就颇有微词,这太子之位都是皇帝自以为大限将至前封的。施明言如今得了圣心,谁知以后这太子之位还会不会有变化。
见施明华一副不关己事,无关痛痒的模样,皇后的语调不由得抬高,语气也变得急躁了些。
“施明言如今可是得了皇帝的欢心,你再这么无所事事下去,这太子之位可不知还能再坐多久!”
这番语气有些重的话终于让施明华有了反应。
他微微扭头,目光凉凉地瞥了过来,面无表情。
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翟氏在看到那空洞的、没有任何感情、不似看活物的眼神时,心里也不由得一阵发秫。
多年的皇后威严在这一刻,就被这仅仅一个淡漠的眼神压了一头。
她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算以前施明华顽劣了些,也从未用这种眼神看过她。
翟氏被他看的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僵住,心都凉了半截。堵在喉咙里的一串责问的话不知不觉烟消云散,她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知道了。”
半晌,施明华只淡淡道了这么一句,随即又看向了窗外。
“那,母后就不打扰你了。”
慌忙说完,皇后转身,略微加快脚步走出了屋子。
待走出檐下阴影,接触到第一缕阳光时,翟氏吐出一口浊气,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不安地回眸看去,那有些昏暗的屋子里静悄悄的,看上去分外冷清。
翟氏抚了抚心口,没有多想,只当自己的儿子是心情不好,方才感受到的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亦是自己的错觉。
“莫公公。”
莫公公垂首上前,一副恭敬的模样。
“太子殿下近日心情不好,好生伺候着。”
莫公公微微一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