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节日的习俗总是有一套固定的流程，似乎在经历了四季变换的不可控，和一年无法预知的命运之后，做一些世代重复的俗事便是庆幸，便是幸福，便是活着的证明。
叶岚是燕都生人，叶岚祖父一生戎马，父亲早年也是行伍出身。叶岚气质柔和清冷，可能只有无论何时都挺直的脊背算是她身上为数不多的军人世家遗迹。
岁月飘零，时代变迁，叶岚仍有些朋友发小现在长居燕都，年初四时影青祖母过完八十寿辰，她便要离开涌城回一趟燕都。
母女相处不足一周，但时影青不会出言挽留，她早已习惯，甚至连不舍的情绪也不会流露。幼年的时影青会哭闹，撒娇，但结局不变，母亲会温柔耐心的哄她平静下来，然后如期离开。
离开涌城的前一天，叶岚让时影青带她去海边。
冬季的海滨海风呼啸，今天太阳也没有出来，天空中是淡墨色的云团，海水是灰蓝色，看腻了尼斯那种讨巧的海，时影青觉得这样阴沉的海也自有迷人之处。
母女两个踩上沙石滩，无目的的散了会儿步，然后并肩站在暂时招惹不到浪花的位置，面朝大海，任冷风吹。
这个位置平时来往船只不少，但今天只有零星几条小船，可能因为节日也可能不是捕捞旺季。
时影青想到某人的名字，陈周，沉舟沉舟，真是人如其名，沉在海里不声不响。
沉默中站了会儿，叶岚拿出香烟和打火机转向时影青，示意她帮忙挡风，时影青配合背对风口站好，叶岚将一只烟衔在唇间点燃，吸了一口，又问时影青要不要，时影青摇头。
“听你爸爸说前段时间Luc去山里找你了？”
时影青知道叶岚从不过度关心她的感情生活，很可能只是为沉默的时间填充一些母女话题。所以时影青也没什么负担地坦诚相告，就像跟朋友聊天一样：
“对，我们分手了，这次跟他已经聊清楚了。”
叶岚听了只点点头也没问什么，时影青想了想又开口：
“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但她好像没什么谈感情的欲望，或者只是她不够喜欢我……我不确定。”
叶岚半开玩笑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女儿？友情建议，最好不要喜欢老男人哦。”
“哈哈哈，不是老男人！她是女生，跟我年纪差不多。”
叶岚闻言挑挑眉，虽然她跟女儿“不熟”，但听时影青这语气透着甜味儿，到不像对方毫无回应的样子。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一次听你说喜欢女孩儿，先不论对方的态度，你确定自己的心意吗？”
并不全是关心女儿，这个问题的答案叶岚自己一直很想知道。
“确定，”
时影青直视叶岚，母亲眼里的情绪，比起关心，更像是单纯的疑问和求教。
“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就很开心，不在她身边时想到她我就开心，明明分别得不明不白，这么长时间消息也没一个，可只要想到她，我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开心……”
时影青看到母亲若有所悟地缓缓点头，流露出欣慰，和羡慕的表情。等等，羡慕？时影青一时怀疑自己看错了。
没给时影青机会探寻这“羡慕”从何而来，叶岚把烟熄了，抬手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柔柔笑着说：“加油宝贝，祝你成功。”
说完叶岚便转身往回走去。
“走啦，我们回去吧。” 她背对着女儿挥挥手示意时影青跟上。
岸上奔向远海的风将叶岚的夹克外套吹得鼓起。
时影青突然觉得母亲无论何时都挺直的背影透出些陌生来。
时影青快走几步跟母亲一起坐进车里，用玩笑语气问：“你刚才跟我说不要喜欢老男人，是不是……是不是你嫌弃老头子老了，打算换个年轻的？”
叶岚摇头哈哈大笑：“你爸爸可不是老男人，他有赤子之心。”
……
母亲叶岚去燕都后又过了几日，时家父女也离开涌城，开启新一年的事务。
时影青先到渡市把自己的画具等物品在新画室安顿好，画了两日觉得没有手感，便去北方和西北采风了一个月，期间时影青跟朋友们远程敲定了大部分巡回画展的细节。
再回到渡市时，江南已是惊蛰，烟柳弄晴，玉兰含苞。
时影青睡了个懒觉起来，便看到父亲和宋秘书在家里客厅喝茶。
“哟，宋叔新年快乐呀！”时影青朗声说出吉祥话，坐到一旁拿了父亲给她倒的茶喝了一口。
“好好，影青也新年快乐！对了，咱们年前讨论的那个偏远员工福利已经落实下去了，正好他们昨天把现场照片都反馈上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宋秘书把笔电的屏幕转向时影青的方向，时影青向前凑了凑。
她的确想看。
宋秘书打开一个文件压缩包，里面有三十几个文件夹几百张照片，宋秘书很“精准”地点开西南咖啡种植园的文件夹，将里面的照片播放给时影青看。
时影青看到了熟悉的场景，丘陵绿林，厂区的砖房，棕榈树……
健身区设置在食堂旁边，也是半露天结构，食堂的屋顶被延伸出一块做顶，铺了灰色的减震橡胶地面。
有几张是工人在使用崭新健身器械的照片，时影青看得聚精会神，她看到一张阿猛在牧师凳上做蜘蛛弯举的照片，阿猛青春的脸上腼腆笑着，好像比之前更黑了……
但没有陈周，没有一张是陈周，边边角角也没有。
应该是没拍到，她有点失望，陈周这家伙躲避镜头的功夫一流。
这点微不足道的失望持续了一整天，她没去画室，晚上早早准备睡觉，但在床上翻滚了几轮仍睡不着，一点不安的情绪拨开了失望的掩盖，在黑暗的环境里破土而出。
时影青拿起手机拨了阿猛的电话，对方很快接起。
“喂，阿青姐？”
“……啊，对，我……没事，就是突然好奇那个石板桥修好了吗？”
“哪个桥？哦哦！修好了啊，年前就动工了，年后回来一周就修好了。”
阿猛不懂时影青突然关心桥干嘛，不过搞艺术的奇怪点也正常。
“哦……那，那没事了，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没打扰你休息吧。”
“不打扰，现在不晚呢，之前睡得早是没什么事做，阿青姐你不知道嘎，最近上面给园子里装了运动器材，还有台球桌呢，都是崭崭新的……”
时影青很想问，陈周呢，陈周也没睡吗。但她的嘴好似被胶水粘住，这么简单的话就是问不出口。
“阿细姐要是在就好了嘎，她肯定要高兴坏了，那些器械她一定比谁用得都勤，可惜她离开得太早勒，一天也没用上……”
阿猛帮了她一把，阿猛真是个好孩子。
“啊？陈周她，她不在了吗？”
“不在了嘎，桥一修好没几天就走勒，毛场长也留不住她……”
“她去哪了？”
“就是不知道呢！我问她，她自己也说还不知道呢…… 我还记得她走的前几天我跟她一起去山里巡林子，她在山里仰着脑袋说，这山，这树，这太阳都在跟她说该走了，是时候走了…… 还一个人在那条瀑布边上坐半天，哦，就是你之前说漂亮那条嘎，你说这人她奇怪不奇怪？”
……
结束跟阿猛的通话后，时影青索性起身穿衣到花园里走走。本以为打了这个电话就能好好睡觉，现在看来是妄想。
她又抱着侥幸打开绿色通讯软件，点开了陈周的生活动态。
跟她预料的一样，干干净净，空空如也。这人从来什么动态都不发，致力于将自己的存在降到最低。
时影青想到阿猛转述陈周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她仰头深呼吸一口，这夜，这风，这月亮，会不会也告诉她些什么？
新月挂在天上，细细一弯，细得仿佛江南的春风都能把它吹散。渡市的夜空从来不足够黑，繁华的灯火孜孜不倦地试图入侵深邃的领地，新月已经孱弱得自顾不暇，更别提能给时影青什么启示了。
在不够夜的夜里，时影青又想起母亲叶岚在灰色海风中对她说的那句“加油宝贝”……
所以她要怎么加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