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影青看着可爱的本地小女孩面露嫌弃的离她而去是有点委屈的。她其实没什么烟瘾，只偶尔无聊才抽两根。

虽然是个画画的但她并不需要靠香烟酒精或别的什么来帮助自己召唤灵感。独自在欧洲长大，这么多年周围的朋友形形色色他们的嗜好更是形形色色。她跟他们玩在一起，一起读书游历，也常常深入的倾谈和讨论，可她对他们的个人癖好却从来都没有太多好奇。

啧，搞艺术的这么没有好奇心怪不得搞不出个名堂来。

时影青一边摇头笑自己一边把还燃着的半只烟在台阶上熄掉丢进小超市门口的垃圾篓。然后站起身把装着剩下的两支烟的烟盒随意塞进牛仔短裤的后面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决定再打一次电话。

这一次终于有人接了。电话里的中年男声本地口音很重。时影青尽量讲得简单明了，对方终于恍然大悟，语气也热络客气了起来，然后告诉她，开车到种植园要三个多小时，现在时间已经晚了后半程山路天黑下来开车会很危险，让她在镇上住一晚，明天早饭后再来接她下去……

挂了电话，时影青也只好仰天长叹随遇而安。她要先吃点东西再找住的地方。带着这两个巨大的箱子实在是消耗体力，特别其中一箱都是她画画的东西，画笔，颜料，画布，速写本，画架之类，很重。好在她拖着箱子只走了一小会就看到了一个生意不错的餐馆，餐馆不大一共五张小方桌，其中四张已经坐了客人，她抬头看了看招牌：红姐土菜。

时影青进了店将箱子在墙边放好，看着墙壁上贴的菜单研究了起来。她九岁开始在国外生活，虽然只要有机会她就积极使用母语，但受限于日常语言环境还是有点荒废。口语表达没有问题，发音标准没什么口音，不过偶尔有用词不准或者找不到合适的词语的情况。读写就要差一点，稍微生僻点的字就可能让她卡壳，而本地菜名会有一些不太常见的字让她站在菜单前有点犯难。

红姐正从后厨把刚出锅的饭菜端给客人，一眼就看到一个高挑靓丽的身影站在菜单前皱眉头，于是走过来帮了她的忙：

“美女能吃辣吗？”

“可以”

“牛肉羊肉？”

“牛肉吧。”

晚餐就这样定了下来，红姐回到后厨忙着做菜，店里前后都是她一个人。时影青安心坐下来，开始打量这个小店。

她座位旁边是个放有各式饮料的冰箱，后厨的门口是一个高高的木质柜台，柜台后面露出半个她有点眼熟的脑袋，啊，是那个嫌弃自己的小女孩。小女孩低头忙着什么并没有注意到时影青。

这个镇子真小啊，时影青想，她是在跟着妈妈一起看店吗，真好啊。

等了十分钟左右，红姐端着她点的晚餐从后厨走过来。时影青顺便跟她打听最近的旅馆怎么走，得知镇上只有一个招待所在主街上，这里走过去大概300多米。时影青脑子一转对红姐说可不可以把两个箱子就放她店里，明天她还会来吃饭到时再一起带走。看到红姐有点犹豫，她很快补充道：“没事的，箱子不怕丢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不用麻烦帮我看着”。

其实她自己知道，不是没有值钱的东西也不是不怕丢，只是时影青懒，只是时影青总是信任自己的直觉，在她看来很多事其实都很简单。

吃过晚饭，她开箱子拿了今晚要用的东西就把两个箱子都留在红姐土菜，然后酒足饭饱一身轻松的走去招待所。路上还看了会儿当地老伯抽水烟又逗了逗米店门口玩耍的小猫崽。找到招待所开了间据说最好的独立卫浴的房间，一切安顿好天已经黑下来。

房间如预料的一样简陋，门锁也不太牢靠的样子，好在东西看起来都很干净。她房间的窗朝着街道，刚入夜镇子就完全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和摩托车经过的声音，镇子的路灯昏黄稀疏衬得星星更加清晰明亮了。

她拉上窗帘，将手机充电顺便看了下各路消息留言。然后回复父亲时景梧四个汉字：联系上了，回复男友Luc一个一切顺利的OK表情，回复几个朋友几段或法文，或德文，或意文的留言。最后又点开那个全蓝色的头像看了看，母女最近的对话停在两个月前。

时影青那时还在尼斯，得知母亲叶岚正在戛纳办个人摄影展于是发消息说两人离得很近自己开车过来看她。不多时叶岚回：谢谢影青，她也想念她，可惜太不巧，自己一会儿晚餐会后马上就要离开，不过展览还会开放一周，如果她感兴趣可以随时过来看看，并体贴的发了个电子邀请函给时影青。她甚至能隔着手机看到母亲那温柔亲和的微笑。但这种微笑像是一种请求，请求他者不要来打扰，而这“他者”也包括她唯一的女儿。

时影青的手指在对话框上悬停了几秒，最后还是什么也没发，让对话继续停留在那里。

洗漱完吹干头发时影青就有了睡意，小镇十分睡眠友好，她睡下后很快沉入梦乡。梦境也都平和，她醒来时只隐约记得最后的一个梦，年幼的她专注的在白色的冰箱门上涂画，她的画笔是母亲的口红，她画了一个钟表又画了很多花朵，母亲叶岚倚在离她不远的窗边一边优雅的吸着烟一边看向窗外，也可能并没有看什么只是在惬意的放空。烟雾从叶岚的指间袅袅升起，她隔很久才抽上一口。

日光柔和不知是清晨还是午后，一切都温柔平静，小影青攥着画断的口红叫妈妈看她的画作。看着冰箱上稚气的图画，叶岚美丽的眉眼笑开，她夸赞小影青画得真棒，全然不在意冰箱也不在意口红。叶岚总是微笑，但幅度这么大笑容却不常见到。看到母亲笑容小影青更开心了，她张开小小肉肉的双臂奔向叶岚想要妈妈抱。

叶岚却低头看着求抱抱的她，然后缓缓摇头微笑温柔的说：不行哦，妈妈在抽烟，有味道，不能抱抱。

纱帘被风吹开，一束光线透过窗户照在叶岚温柔的笑容上，有点晃眼……

叶影青是被阳光叫醒的。早晨八点，临近赤道的阳光已经很直白，特别是招待所的窗帘并不遮光，好在她已经睡饱而且睡眠质量很好。洗漱时她发现卫生间的窗子外面原来是一个小果园，有几颗芒果树正结着硕大的果子，有几个微微泛红，大多数还完全青绿着。阳光已经入侵了一半的果园，近处的几颗芒果树暂时还没被阳光捕获，果子和叶子上还带着昨夜留下的饱满的露珠。叶影青刷好牙就去床边拿来手机拍下，连同招待所的老式窗子，是一副很美的构图。

九点半，退了房，又走进红姐土菜。现在是当地早餐时间的尾声，她在一个没人的小桌旁坐下来。一回生二回熟，红姐见她来就过来招呼，麻利收走了桌上上个客人留下的碗筷。

昨天的小女孩仍是坐在柜台后，正翻着一本书，这次她看到了时影青，两人对视了大概三秒，小女孩仍然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时影青瘪瘪嘴，在红姐的建议下点了一碗面作早餐。

等面的时间她又给昨天通电话的司机师傅说了接她的地点，对方一听红姐土菜就表示知道，让她慢慢吃，他大概半个钟后到。

师傅守时，刚吃完面拿手机回了几个电子邮件就听到外面汽车鸣笛的声音。透过饭馆的窗子，时影青看到一辆银色的皮卡车停在路边，司机降下车窗冲她招了招手。于是她拖起两个箱子跟红姐打了个招呼就走了出去。师傅看她出来也下车帮她把行李抬上后车箱。

一切妥当两人在车前坐好准备出发。时影青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又顺便往饭馆望了一眼，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背着破破旧旧的帆布包侧身进了饭馆。

师傅也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了一眼，哈哈笑了声说，“噢，是阿细，搭我车来的，刚刚就坐你坐的位子。”

时影青应了一声心说这么大一人自己刚刚怎么没注意到，是这人太没存在感还是自己被这高地的太阳晒晕了？想到这里时影青忙掏出墨镜戴上，画画的人会格外注意保护眼睛，以保持对光线变化和细微色彩差异的敏锐。

车子上路，很快就开出了镇子。道路两侧的风光开始是以规整的农田为主，有农人戴着草帽弯腰在稻田里，还有一些地块种着热带经济作物。时影青可以分辨出一些，比如烟叶，甘蔗，菠萝，间或有高一点的香蕉林。一些小小的村落点缀在大片的农田之中。

随着车子继续行驶，丘陵的起伏变得清晰。他们的车子需要频繁的穿过隧道。规整的农田也变少，开始出现小规模的梯田。随着海拔的升高这些梯田种植着灌木作物，时影青能看出有一些是茶树，但具体品种她不太懂。村落出现的频率也变低，常常是几幢木屋散落在丘陵梯田之间，还有水牛在悠闲的吃草。

他们中途在一个加油站停了下。师傅告诉她所有邮件包裹都只送到这里不会再向深处走，他们种植园一般两周集中取一次。所以网购什么的都不太方便的，最好把要用的东西都提前带好不然很麻烦。师傅说完才想到现在跟她说这些好像有点晚了，于是憨笑两声继续埋头清点包裹。

时影青听了这话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东西忘记了，是什么呢？算了，暂时想不起来了。

将包裹邮件盖好防雨布，他们再次上路。时影青能明显感到气候的变化：温度下降湿度上升。一个小时前还在镇子上泼辣直白的阳光变得含羞带怯，躲在云雨雾之后偶尔才露一下脸。人类的痕迹变得更加稀少，原始雨林繁茂浓密，方便穿越丘陵的隧道也不易遇见了，他们现在需要耐心的翻越一条条盘山公路。

绵密的阵雨丝绒一般，挡风玻璃还来不及干就又铺上一层。

渐渐的时影青想明白了，不是阵雨停了又下，其实雨一直下着，只是他们经过了一片又一片下雨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