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沉修想要在城中找到还有活人的地方不难，只需是在城墙高处散出些修为就行。只是等到他与苏清晚抵达城楼上时，城中怨气大得已经肉眼可见。

苏清晚诧异的看着笼罩在天空的黑雾，“这是什么？”

席沉修抬手一捻，一缕黑雾出现在他指间。“苦海怨气。”席沉修说完顿了顿，眼神沉沉的扫向苏清晚，继续说道：“和杀害你父母的怪物一样，都来自苦海之境。”

“苦海之境？”苏清晚皱起眉：“传言中那里不是渡世修者的居所吗？为何会有怪物...”

“三界中有怪物，名为魑魅。于混沌中降生，貌极粗鄙，有大恶，被囚于苦海之境，需在苦海中受千万年刑罚，再由渡世修者点化，方可离去。怨气，则是它们受刑罚时心生的怨怼。”席沉修说完，指尖一弹，怨气顷刻消散。

苏清晚问道：“怪物既被囚于苦海之境，它们又为何会来人间？那渡世修者又为何坐视不理？”

席沉修看一眼面容愤懑的苏清晚，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无奈的叹了口气，说到：“渡世修者此时是指望不上了，普天之下能散去这些怨气的只有九重天上的尊者。”

“九重天上的尊者？”苏清晚希冀的看着席沉修：“沉修，你这么厉害，有办法去见尊者吗？”

席沉修抬手按住眉心，指腹下的抹额挡住的长星纹，是他不敢提及的真相，他也是苦海中的怪物，是不配上九重天的。

苏清晚看他沉默，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他再厉害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普通人，怎么会有办法见尊者呢？

苏清晚扯了一下席沉修的衣袖，将他从沉思中拽了出来，“我们先去找人吧，再想办法对付那些怪物。”

席沉修点点头：“好。”

席沉修凝神片刻，伸手只想城中一处，“他们在那里。”

苏清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一座寺庙，供奉的恰好是渡世修者，只是他所知晓的渡世修者与席沉修口中的有些不一样。

传闻中，渡世修者原本是一个逍遥小仙，但是喜欢在人间游玩，常常救苦弭灾，因此得道成神，成了渡世修者。

不过他虽成了渡世修者，居于苦海之境，依旧会在三界游走，散下许多功德。

众人修庙侍奉，也是因为曾经有人受过他的恩泽，事迹代代流传了下来，后人也想要求些福泽。

苏清晚将传言说了出来，席沉修一听，便知道这传言中的渡世修者是谁，心里越发笃定，这个幻境确实是沈荒不再是渡世修者之后的一段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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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的大门敞开，呼啸而过的冷风里裹着血腥味，门口的古树倒了几颗，地上堆满了不知从哪里来的杂物，苏清晚和席沉修几个跨步上了台阶，越过空荡荡的庭院，看到正对着门的大堂的门虚掩着，几只眼睛正透过缝隙朝门口张望。

苏清晚心下一喜，快步朝里走去，嘴里喊着：“是我，苏清晚。”

哐当一声，大门猛地被打开，一个男子双手大张着朝苏清晚跑来，“万幸，你安然无恙。”

苏清晚闻言眼神一黯，握住他伸出来的手，“柳兄。”

柳仲将人拉倒身前，然后看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席沉修，“进去再说。”

这里是寺庙唯一的大殿，镀金的修者像立于殿中，周围摆着许多贡品，余下的地上挤满了人，皆是一脸慌张，惴惴不安，见到苏清晚几人进来，神情也并未有任何波澜。

只有一人——一个饕餮老者，他身前还有一个小女孩，年岁不大，才刚及膝，手抓着老者的衣裳，一双眼睛怯生生的望着苏清晚。

老者在见到苏清晚的第一时间就凑了过来，他脸上布满沟壑，双眼浑浊，眼神却并不混沌。

“苏公子？”老者颤颤巍巍的问。

苏清晚点点头，问道“老翁，你认得我？”

老者忽然一把握住苏清晚的手腕，眼神灼灼的盯着他：“公子，我知你是大善人。”说罢，他忽然用力将身前的女童朝着苏清晚一推，然后猛地跪在地上。

苏清晚连忙一手接住女童，一手想要将他拉起来。

老者却固执的推开苏清晚，然后红着眼眶，哽咽着说道：“老头我已然没有几年寿命，也不求能活下去，只是我这孙女生下来就是个苦命的，早早的就没了爹娘，全由我这个糟老头子拉扯到这么大，可谓是吃尽了苦头，她还未享受过什么好日子，只希望苏公子到时候，能救她一命。”

女童看着眼前的一切，虽然懵懂无知，也被吓得哭出了声，她被苏清晚护在身前，想要去抱自己的爷爷，却又被老者推开。

苏清晚将女童递给席沉修，躬身扶住老者，“老翁，你先起来。”

老者摇摇头：“苏公子若不应，老头我就不起。”

苏清晚长呼一口气，沉重的点点头：“我答应你。”

老者这才顺着苏清晚手中的力道将人扶了起来，然后伸手拍了拍女童的肩膀，“莹莹，快谢谢苏公子。”

女童闻言眼泪汪汪的看着苏清晚，哽咽着说道：“多谢苏公子。”

苏清晚躬身擦去莹莹脸上的泪痕，笑着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顶。还不等苏清晚起身，大堂里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惨叫。

苏清晚一惊，连忙朝着那处看去，可惜人都挤在一起，他根本看不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看到那里人头攒动，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

席沉修动作迅速的一把揽住苏清晚，脚下轻轻一点，飞身至半空中，一把抓住房梁，这才将底下的骚动尽收眼底。

席沉修错愕的看着那些发出凄厉惨叫的人的后颈处，那里都缠着一抹苦海怨气，不出片刻，魑魅便会循着怨气而来，到时候，无人能从魑魅嘴中逃脱。

果不其然，不过眨眼间的功夫，地上便开始腾起浓浓黑雾，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惨叫声、撕咬声、咀嚼声，已经餍足后的嘶吼声。

“救人！”苏清晚大喊一声。

席沉修却并未做出反应，他紧紧的揽住苏清晚的腰腹，镇静的说到：“修之，你下去会有危险。”

“放我下去！”苏清晚用力的拍打他的手背，语气又急又惊。“我答应了那个老翁的！”

席沉修咬紧牙根，看着底下的眼神幽暗无比，闻言不为所动。

黑雾逐渐散去，苏清晚得意看清下面的状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在地道见过的怪物又来了，正在如野兽进食一般，将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往嘴里塞。

他忍住呕吐的冲动，一把按住自己的胃部，对着席沉修一字一句的说到：“放我下去！”

说完，苏清晚就忽然朝底下落去，砰的砸在摆了贡品的桌子上，又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堪堪停住。

他龇牙咧嘴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抬眼朝席沉修瞥去，才发觉他正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己。

苏清晚瞬间明白了，不是他想扔自己下来，是他抱不住自己了。

苏清晚来不及思考更多，只是对着他摆摆手，示意他无需自责，然后便转身朝着已经躲在屋脚的莹莹跑去。

莹莹被吓得不轻，一双眼睛挣得老大，只愣愣的看着朝自己跑来的苏清晚，没有任何反应。

苏清晚连忙将人抱了起来，然后将她的脸护在身前，低声安抚道：“别怕，我带你出去。”

忽然，一人跌跌撞撞的跪倒在他身前，他慌张的将人扶了起来，入目便是一张已经被那怪物撕咬的面目全非的脸。

他呼吸一紧，来不及反应，便看到身前的人碎成了一地的断骨，连带着那张早就无法辨认的脸，都成了零碎的骨头。

“啊——”苏清晚双手抱紧怀中女童，唇齿哆嗦。

他僵硬的朝后退了一步，看着周围的遍地的碎骨，心跳都变得格外缓慢，他像是灵魂出了窍，痴傻了一般，只睁着眼看众人如何遭罪，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

席沉修其实在有人扑倒苏清晚面前时便察觉到了异样，那个人并不是“人”而是法术化出的幻象，他想要去提醒苏清晚，但是现在他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被迫作壁上观。

就在这时，莹莹忽然从苏清晚怀里挣脱了下来，她像是梦中惊醒一般猛地哆嗦了一下。

苏清晚往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别怕，莹莹。”

“啊——”忽然，莹莹发出一声惨叫，随后笔直的朝身前扑倒。

苏清晚瞳孔一缩，然后迅速将莹莹抱了起来，但是当他的视线落在莹莹的脸上时，动作忽然顿住——她的脸已经成了森森白骨。

苏清晚骇然的垂下手，耳中响起阵阵鸣响，心里只剩下绝望。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不远处浑身沾满血腥的怪物，它那么巨大，只是看着，便让他感觉到灭顶的压力。

苏清晚又缓缓看向那座渡世修者像，他忽然想起席沉修曾经说过的，这些怪物本不该来此，是渡世修者不作为才导致他们遭此劫难。

苏清晚呵呵一笑，看着镀金的修者像，猛地上前，捡起地上不知被谁踩烂的贡品，然后用力扔到金像上。

“既受世人供奉，为何还要置世人于水火？”苏清晚大声嘶吼着，眼眶变得猩红。

他指着金像恶狠狠的说到：“你枉为渡世修者，受不得这世间香火！”

“如何才能受得起这世人供奉？”

一道低沉的声音直冲苏清晚脑门，惊得他浑身一抖，如坠寒潭。

苏清晚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何人出声，直到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大喊道：“必然要护住这满城子民。”说罢，他看到那丑陋无比的怪物，咬牙切齿的说：“还要让这怪物不得离开苦海半步。”

“如此甚好。”

话音刚落，一道刺目的七彩佛光忽然落下，照拂众人。

苏清晚望向头顶，便看到一朵七彩祥云从天而降，上面的莲花台上盘腿坐着一个身披七彩霞光的和尚。

他慈眉善目，眼神慈悲，嘴角扬着浅浅的笑。“既如此，你可愿为渡世修者？”

苏清晚心跳加速，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人，缓缓问道：“你是？”

和尚抬手与身前结出法印，淡淡道：“吾乃九重天上尊者。”

苏清晚想起席沉修说过的，眼下只有九重天上的尊者可就城中百姓，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便跪在了地上，他激动的说到：“还请尊者救救我们！”

尊者只是随意的伸手朝着屋里那个怪物一点，它便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

苏清晚见状，感激不尽的说到：“多谢尊者。”

尊者如三月春风的视线落在苏清晚的身上，温声道：“可愿为渡世修者，渡化苦海无数魑魅？”

苏清晚下意识的看向席沉修，却发现房梁上空空荡荡，早已经没了他的人影。他抿抿唇，然后坚定的点点头：“我愿意。我要让苦海中再无魑魅，人间再无此灾祸。”

尊者闻言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抬手散下无量修为化作点点金光覆于众人身上，随即那些惨痛的叫声消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声。

“随我走吧。”

尊者抬手对着苏清晚虚空一点，苏清晚便感觉到浑身上下被一股和煦的霞光笼罩，然后他就消失在了原地。

而就在他消失的一瞬间，原本空荡的房梁上缓缓出现一个人影，正是消失不见的席沉修。

刚刚发生的一切他都看的一清二楚，他终于确信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亲眼所见的，是苏清晚曾经的一段过往，他无法改变过往，所以才会每每在关键时候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可是，怎么出去呢？

还不等他心里计较出个办法，忽然眼前一黑，再睁眼时，自己竟然又站在了那条巷子，那个男人正担忧的打量着自己。

席沉修瞬间就懂了这是什么意思，心都停了一瞬——苏清晚当初走不出幻境，是因为他正一遍遍的重复经历成为渡世修者之前的那段过往。

杀戮、无助、绝望，让他深陷其中，让他无法醒悟。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他必须尽快带苏清晚离开幻境，绝对不可以再让他经历一次绝望。

“小兄弟？”男人见席沉修一直呆愣着不说话，终于叫了一声。

席沉修瞬间回神，对着他说了声无碍，便迅速跑出了巷子，朝着上次遇到苏清晚的那条河边小道上跑去。

第一次，他对这个幻境不甚了解，担心一不小心酿成大错，眼下既然知晓了这里为何会困住苏清晚，便知道了化解办法。

不破不立，苏清晚忘记了一切，不知晓此处不过是一段曾经，所以才会被情绪裹挟，只要他想起来一切，作为安稳不动如山的渡世修者，定然可以稳住心绪。

很快，他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次他直接飞身上前，站到他的身前。

果不其然看到了他惊讶的神情，但是想到刚刚经历过的一切，席沉修一秒都不想让苏清晚在幻境里面多待，直接将人揽到身前，然后散出修为将两人包裹，将自己的记忆尽数渡到苏清晚脑中。

他没有经历过苏清晚的人生，没有办法让他想起过往，他只能把自己的记忆给他，让他知道自己视角下一切的真相。

起初，怀中人在挣脱，等过了片刻，他便安静了下来。席沉修长呼一口气，缓缓将人放开，然后与他四目相对。

此刻苏清晚眼神不再纯粹，变得幽深而复杂，脸也变成了沈荒的那张脸。

席沉修吐出一口浊气，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修者，想起来了吗？”

苏清晚转身，看着后面熙熙攘攘的街道，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自己为何会成为渡世修者，想起来自己的父母为何惨死，想起来那个过往种种。

苏清晚看向席沉修，他脑子多了许多记忆，多了许多席沉修从未向他袒露过的记忆。“你竟然有这么多事瞒着我。”

席沉修闻言身体一僵，有些慌张的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最后却化作一声长叹：“修者不是早就知晓我的心意了吗...”

苏清晚眼神古怪的盯着他，看着他那双桃花眼，像是从未仔细看清过的模样。

席沉修被他审视的眼神看着，脸上逐渐浮起红晕，竟然显得有些腼腆。他抬手一把按住苏清晚的右肩，讨好的说到：“修者，现在出幻境要紧。你就晚些再与我计较，好不好？”

苏清晚沉默一瞬，点点头，“再去一趟苏府吧。”

“好。”

说完，席沉修隐去两人身形，揽起他的腰，瞬间便飞到了苏府，落在一处院墙上，恰好可以看到院中正在对弈的苏父与苏母。

他知道，没有见到父母最后一面，是苏清晚的遗憾。眼下，虽不能相认，见一眼，也总归是好的。

苏清晚沉默的看了许久，在苏母落下一子然后有狡黠的迅速拿起，苏父也不与她计较，只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拿起一旁的白瓜递到她嘴边，喂着她吃下去以后，他才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道：“渡我些修为。”

席沉修随即附身，与他额头相抵，渡了许多修为给他。

随后，苏清晚沉着脸，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院中的人，决然的抬手于身前结印，一掌打碎了困住他的幻境。

眼前的一切瞬间崩塌，一股疾风平地而起，漫天黄沙扑面而来。

两人不得已抬手掩面，等到在侧过脸时，便发觉自己如今依旧在白茫茫一片浓雾之中，然后，几乎是顷刻间，白雾散去，周围的一切清晰可见。

他们正站在一处深渊边，深渊广阔，宽约数十丈，里面是一大片浓厚的黑雾，像是翻腾的墨。

“当初你将我的残灵从幻境中唤出时，路过此处时，我曾见过这里。”苏清晚淡淡道。

席沉修往前走一步，仔细看着下方黑雾，“魑魅，就是从这里诞生的吗？”

“不确定。”苏清晚也往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需要下去看看。”

席沉修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我去。”

苏清晚看向他，“一起去。”

他语气平缓，眼神却坚定，并未给席沉修拒绝的余地。席沉修只能无奈点头。

“来者何人？”

忽然，一道低沉的嘶哑的声音在天际回荡，如雷贯耳。

席沉修顺势将苏清晚拉倒身后护住，眼神警惕的环顾四周，惊讶的发现，业障林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座雄伟的宫殿，殿门大开，却并不能看清里面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