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来就忍不住要伤害别人。

看到利器，就害怕自己会拿起来；触到鲜花，就害怕自己会蹂烂在掌心；摸到雏鸡，就害怕自己会碾碎它的脖颈。

这些人是不是纯粹的恶呢？

如果他们不拾起刀刃，不握断脖颈，就可能会疯掉。

还有一些人，他们不用动手。因为仰慕与喜恋，有人会给他们递来采撷的花朵；因为畏惧和权势，有人会给他们送来敌人的头颅。花朵和头颅，虽没有经过他们的手，但同样落到了他们怀中，甚至他们都没有那样的想法，不存在这样的敌人，总有人会自作主张并且想方设法地获取这些东西，那么这样说来，鲜花的殒落和旁人的断命岂非同样不是因为他们？

他们亦非不是恶？

他们虽不拾刀，不握颈，但他们的容貌、地位、身份……他们身上其他的东西叫人去拾刀、去握颈，这岂非不是罪过，那他们会因此疯癫么？

未必。

沉溺于柔情蜜意抑或是滔滔权势之中，有多少人会清醒呢？而一旦清醒，那样的罪恶感又怎能叫人持久地保持清明？这种清明不折磨人？不会叫人成狂成癫么？

人可以永远疯狂，却不可能一直保持清醒。

如果你非要一直清醒，你要忍受痛苦，长久的痛苦。

郎小西便是这样执拗地想要清醒却不能很好地承受痛苦的人。

无论怎样来看，在她面前，只有一条路，一条死路。

所以，她才要投水沉湖，才想要死。

她蜷曲身子，将头深埋在双膝间，雪白的后颈赤露在月光之下。

她的肩膀轻轻颤抖着，眼泪不断往外涌，她绝望道：“我会杀了你。”

“……一定会杀死你。”

他的眼如同夜色般深沉黑暗。

她无助地呜咽。

“你不明白，不能再这样下去……”她痛苦万分，“不能……我会杀了你，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我确实不明白……”澹台扶御摇了摇头，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点都不明白——我不明白，是因为怕我死而选择自裁，可若我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将她遮目的手臂提起来，神情恍惚又迷离，他拇指轻轻摩挲她腕臂的伤痕，压抑情感，忍耐心绪，一字字地问：“你到底是谁？”

“告诉我，原本的名字……”

“原本，就没有名字。”她的痛楚无以复加。

她无力地将手臂提起来，紧握的手掌缓缓松开，纤细的指尖用力地抵在额头。

“郎小西。”他的声音如同叹息。

“为什么要用忘忧咒？”

头沉沉地发痛，她茫然失措地抬目，茫然失措地看着他。隐隐约约，她记得回答过这样的问题，却已不知在哪里，又是为何人。脑子乱腾腾的，似马蹄扬尘倾覆去路，又似徒手掘沙倒翻前途。紧接着，周遭情景骤变，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

“为什么要用忘忧咒？”

“有些不好的事情让人难过。”

“有多难过？”

“会懦弱，觉得自己捱不下去。”

话好像不是自己发出的，那声音空灵清越，宛若幽浮魅影，而自己不过是一具混混噩噩的行尸，一个没有心肝的鬼怪，若能将身体从灵魂中剥离，彻彻底底。

“请不要对我用咒——”她言语里满带哭腔地哀求，浑身已忍不住地瑟瑟发颤，那一对睫搭垂下来，泪花便自然地滑落，挂在细密的睫毛上，将落不落。

“是你在对自己用咒。”

他的手覆在她冰冷的手指上，截断那流萤般的念力自她额间的抽离。

“用这样的咒术来封闭自己？”他暗自叹了口气，摇头道，“现在还能有用么？”

她抬起头，满目泪光望着他。

“如何才能无忧？你是真的想忘记？”

她面上的血似被一下子抽干，惊恐牢牢囚住了她无助的双眸。她终于明白了过来。

也许自己早就意识到了，但是她仍旧选择封堵意识，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越是想要封住，事情就变得越糟糕，那些曾经丢弃的东西全部都浮现出来，并愈加清晰，简直是历历在目。

咒法玄妙，若全然投入，沉浸其中，将可能发挥超乎想象的力量。但是，如果内心抗拒或者已失去信念，那咒术自会成为一个空谈的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所以那些禁锢的图像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跑出来，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逃避。

只是因为她自己早已知道自身的无可救药、不可理喻了么？

这是否是对自我最大的救赎？

她突然嚎啕大哭，就像个孩童，拼了命似的没完没了的哭。

孩童那样的哭，是因为他们总认为哭可以解决一切。但是她不是孩童，也不认为哭可以解决一切，只是她除了哭，已经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本就是个不幸，更不幸的是，她的存在还会带来更大的不幸。但凡她还有一点办法，也决计不会这样子做。

夜色如水般纯净，瀑水溅起层层水花，那水花瞬间便消散，恍若虚浮幻影，岸边的溪石被一遍一遍刷洗，在清泠月下，更显得冰冷与坚硬。

“放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她抬起噙满泪花的双目，看着他，请求他，“澹台扶御，放我离开。”

似乎知晓自己定将被拒绝，她没有停顿地继续恳求，“你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我一定……”她信誓旦旦着，却发现自己始终面对的是一堵冰墙，一堵你不可能推倒也不可能无视的隔墙，她无可奈何地叹息道，“留着我，只会害了你。”

“你对自己未免也太过自信了些。”他的声音淡淡的，言语里却带了太多的讥诮。

她的脸自然煞白煞白。

“我一定要走——”突然她叫嚷起来，“现在就要走，你不能阻挡我——除非我死，你杀了我——”

“我会阻止你。”

“用不着那样的方法。”他的声音仍是那样，不带任何的情绪波动，但言辞中却又不容置喙绝绝肯定，比千斤巨石还要来得沉重，压得她不可呼吸。

她觉得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一下子烟消云散，她痛苦地抱了头，绝望地哭泣。

“不要这样……”

“……请不要这样……”

“你要害我，但却又要救我。”他的双眸漆黑深暗，比之寂寂夜色还要幽冷迷离，他毫不留情地重新将那个疑问丢给了她。

“郎小西，你现在想清楚了么？你到底要做什么？”

牙齿咬在唇口，她失魂落魄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要做……什么……

也许是疯了。

只能是疯了。

她的腕臂上的伤口仍旧狰狞可佈，指骨间都是血痂，她埋下脸，回避他烈火般的注目，轻声说话。

“不想要……”她抱住脑袋，直晃直晃，十分艰难地嗫嚅道，“我……不想要……杀人……”

“是不想要杀我么？回答我……”

她顿了顿，犹豫着点头，“是。不想杀你。”

她又摇了摇头，“其他人，换作……”

“宁愿自己死么？”他干脆利落地截断她。

她仰面看他，满目皆是伤情，如果她能像他这般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她不能。她万般无奈地侧过面，认命地闭上了眼睛，声色暗哑而无望。

“我罪孽深重，早已无可宽恕。”

澹台扶御蹙眉，他的口气忽然完全变了，他冷冷道，“那也轮不到你做决定。”

下一章 困扼之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