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暗很暗。

一丝光都没有。

天上既没有月，也看不到一颗星。

只有雨，疏疏落落的雨。

穴口已完全被封堵住了。

如果他还能从这里走出来，想必还能见到日月星光，或许还有雨，下不完的雨。可是他已经没有把握了，一点都没有。

他的头痛得太厉害了，实在也不知道要痛到什么时候。他极需要保持清醒，叫自己集中精神，但是可笑的是，他从头到尾想的却是毫不相关的事情，他睁着眼闭着眼都在想的是：这样糟糕的天气，一定有一只虹蜺，躲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在吸食雨水，或许它还想吃个人。

那样的天气。糟糕的天气。

又是下雨。

很大很大的雨。

从里到外都是潮潮的湿气，漫上石阶的水无可避免地将自己的鞋袜沾湿。

他过去的时候，李少傅训导的话已讲得差不多了，正要喊她们一个个起身，他本来很快就会退出去的，突然便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那个那日她在耳侧叨念半天的名字，那只喋喋不休的贪嘴鼠怪，他又岂能忘记？

他将递过去的册子重新拿了起来，立在一旁躬身听训，少傅自然注意到了，本来惩处已近结尾，却由着他的提问整整耗了一柱香。

他退出堂的时候，她才核准起身，一边起一边叫疼，少傅自然又给她加了责罚，她便一直留堂到了亥时，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大暗，她饿着肚子、搭拢个脑袋走出来，看见他，居然立刻高兴起来，喊住他道：“你果然是在雨天才出来！”

他自然不会理睬。

可是她一定要追上来，还要去揪他的衣袍。

还要傻乎乎地呐呐问一句：你今天还去那……看雨吗？

“我并不常去那里。”

事实上，前几日，即便不下雨，他也会去，即便再忙，他找什么样的借口也会路过一下。

今日也是如此，他几个时辰前就应该离开。

然而却不知何故待到了现在。

又不知何故还会回她的话。

“说话？你不是虹蜺？？”她满脸震惊。

“真不是虹蜺？”她蹙眉又问了一遍。

“虹蜺？”现在轮到他皱眉头了。

“是，虹蜺。”她倒抽了口气，似乎完全不相信，“就是啜雨摄水的蜺，传说它吞吐云雨，吸干湖泽，能止淫雨，致干涸，它只在雨天出现，不能说人语，却有两个脑袋，还会蜕五色的皮。”她说得一本正经，面上却已有憋不住的笑意，连语气也慢慢变得轻快雀跃，她眨了眨眼，俏皮道，“可是你居然会说话，真是奇怪。”

他自然是明白了。

他黑着脸，一字一句道：“是，我是蜺，但我不止吃雨水，我还吃小孩——嘴巴馋的小孩。”

“唔——”她连忙松开手，连退了两步，样子似乎真的被吓到了。

紧接着，她的脸又贴了过来。她又笑了，“我不是嘴巴馋的小孩。”

“你连那么苦的莲子都吃，还能不馋？”他也笑了笑，缓缓地将那苍白的面孔贴向她，绵绵鼻息吹到她的脖颈，便真似在嗅她的味道。

雨嗒嗒地落下来，诺大的庭院突然一个人也没有了。风胡乱地刮着，灯影随之摇曳，映照在湿漉漉的地上，更好似鬼影憧憧。

“你连莲子苦都知道了，你不是虹蜺。”她虽然还在咯咯咯地笑，但已缩起了脖子。

“是虹蜺，虹蜺会说话，会吃小孩，也会吃苦莲子。”他鲜红的舌顺势舔了舔肖薄的唇口，映着他宛若冰霜的那张面孔，更显诡异。

“是虹蜺？”她脸还在笑，说话的样子却似在哭，“会吃人，还会吃苦莲子的虹蜺？”

“是。”他点了点头，眼睛凝住她，不言语。风将他的衣袍吹起，连带着树叶簌簌成曲，在这暗寂无人的雨夜里，他便真好似一个邪祟，一个恶鬼，一个摄魄钩魂的怪物。

她抽了抽鼻子，两只眼睛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希望他能再对自己笑一笑，赶紧结束这恶作剧般的玩闹，可是在他脸上却再没有一点玩笑的样子。

事实上，他还是对自己笑了笑，但那笑可真是叫人毛骨悚然，更叫她心惊肉跳的是他举起了衣袖，悠悠地问道：你看，蜺是不是这样吃水的？

她便见到自天上落下的雨全然进入了他的广袖。

一场浩浩汤汤的暴雨就这样子停了。

她往后连退两步，张大嘴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笑意盈盈，将手伸进袖内扣拨，不多时，一层宛若蛇蜕的皮膜便被他拖了出来，那衣膜五彩斑斓，莹莹闪烁，便真似天边落霓，海面飞霞，而他整个人更似乎是透明一般的发光。

他将那龙衣送到她手上，笑道：“蜺虹是蜕这样的皮吗？”

她的面上现在完全没了血色，一双睫像纤弱的蝶簇簇发颤。她的手还是刚才他捉握着送上蜕膜时的样子，一动不动的，整个人都似乎被凝住了。

“你怎么还不跑的？”他如鬼魅般森森地笑。

她睁大眼睛盯着他，不动，也不说话。

他实在愉快极了，贴着她的耳廓，奚嘲：“还是，你想被我吃掉？”

“被识破了身份的蜺怪，从来只有一种解决麻烦的办法——”“他”口唇朦朦闪亮，连带着衣衫都在发光，似乎即要现出原样。

她的舌尖舔着唇角，重重地吞咽了下口水，戗手的蜕膜已然松开。

忽然她动了一动，却不是要逃跑。

“你不是——”她那一双莹莹闪烁的目直直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她的面色竟有所和缓，语态也显自然，她认真地十分用力地说道：“你虽然喜欢淋雨，喜欢吓唬人，但你不喜欢吃人。”

他笑了笑，“你又知道些什么，知道虹蜺喜欢吃人的自然都被吃进——？”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把握住自己的手，拢在怀里。

她的眼睛亮闪闪，像荧荧星光灿烂，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又狡黠机敏又单纯可爱。

她抱着他的手，甜甜地说，“虹蜺身上冷冷的。你不冷，你不是。”

雨还没有停。

夏天的雨本来应该很短暂，也不会冷的。

然而今日却出奇的漫长，而且寒冷。

他不怕冷。

从没有怕过。

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冷。

很冷，很冷。

然而还有更可怕的事情。

比冷更可怕的是疲累，前所未有的疲累。

他真想闭上眼睛睡一觉。

是不是只要睡下去，就不会觉得冷。

永远都不会。

下一章 酷烈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