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比之前更大了些，空气中有潮潮的湿冷，因为沾染水气，他的羽翅势必更为沉重，挟她飞行似乎变得更为困难了。

呼啸而来的狂风吹痛了她的面庞，风里的沙石迅速地划过肌肤，她几乎不能睁眼。

飞行的速度却一点都没有降下来，她由他揽在一侧，他心脏跳动的响声以及促急的喘息，她都听得异常清晰。

她的手还依挂在他的颈间，指尖的触痛变得越来越轻微，红色的细细的血痂却愈加刺目。

郎小西呆呆地看着他，似乎对他仍旧完全陌生。

“什么样的噩梦让人想要忘记？”

他方才滚烫的热语仍在耳边萦绕。

他的满不在乎，他的无所顾忌，他的肆意嘲弄。

是啊，是怎样的梦，怎样黑暗的梦魇，害怕到必须用符咒解决？

泪水瞬间从她眼中涌出，她匆忙埋下头，亦不敢抬手擦拭。

沉云若衣襟飘飞，底下是层峦叠嶂的山岭，绵延起伏万里，因是季春，举目翠涛，山花漫然。

岭南多山，山峰相连，层岚积翠。山中悬崖怪壑，乱石丛林，溪水道道，古洞幽幽。

“这里是泯水郡？”郎小西似是惊异非常，语态亦是慌张，话便在瞬间脱口，“那要经过府郡？”

“不会。”澹台扶御低了头冷冷地看她，“府郡城郭守卫森严，不必要找这样的麻烦。”

“自然是要避开的。”她呐呐点头应和，目色空浊，神情恍惚而落寞，更不再言语。

自南蛮至西荒，再至北疆，泯水贯穿南北，干流亦遍布东西，主干上段以西越过河谷高耸的覆卮山，河床陡峻，江势惊险，左岸罗孚山脉以东形成如锯齿状的谷峰，将江河水紧束，进而形成最大支流，又经祁山，流域逐渐收缩，最终形成树枝状的短小支流，泯水郡城便是依山傍水，环绕于间。

天云若海浪翻滚，乌沉沉的仿佛一个翻身就能将你摧压粉身，云气更加粘浊，好似一张蛛网要将你缠绕捆缚。这样下去，视线会越来越暗，他飞行的高度若是再降低一些，绕不开这连绵群山不说，即便这阴暗将他掩盖得再过严密，迟早也会被发现。

她揽着他的脖颈，开始变得异常安静。与之前的沉默不一样，她的头轻轻地挨在自己身侧，双臂紧绷，全身蜷缩拱起脊背，她的肩膀微微发颤，喘息声时断时续，两只手松松地搭在他脖颈，似乎连靠一下都在害怕，手掌却暗地里紧紧地握成了拳。

这是隐忍的压抑。

这比密布的低云还要叫他燥闷。

但他实在没有心思再顾及这些了，也不想去想她要做什么。对于其他人来说，或早或晚他总会看透，但对于她，却总有意外。

她太会忍耐了。将意图藏得密不透风，仿佛连自己也不清不楚。就像现在，她低低地痛苦呻吟，努力压制自己口中发出的音。明明痛了那么久，却要装作没有发生。

叫人拘闷。

“郎小西。”

她微微抬了抬头，面孔红得不可思议，细密的汗珠自额间落到下颚。

他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伸手上去，刚碰到她的额，入手的灼热即烫得人心惊。

她呐呐地不知道说了什么，似乎临近崩塌边缘，她无从顾忌地将头缩在他的胸口，紧贴的程度直叫他腹壁发痛。

他漆黑的羽翅扇动两下，便朝着另一个方向下落。

“别下去，求你别下去。”她声音里带着沉闷的哭腔。

他还在迟疑，便在一霎时，那瀑池水自内炸裂，无数水滴溅起，化为冰针向他们刺去。

紧接着，漫天飞叶夹杂冷箭破空而来，如天降箭雨。

澹台扶御旋即掐决应对，那“萧杀咒”甫一吟出，这万千箭矢便停在了虚空之中，他掌风倾斜略作劈斩状，两侧迎面而来的箭矢便统统掉入池中。

还未及喘息，若疾风闪电，自池中蹭然冒出数十个黑衣术士，以傀儡面具半遮脸面，双双持了贴满符箓的长剑向他刺去，同时间，万千箭矢犹如蝗灾密不透风地罩了过来，饶是他反应迅速，也耐不住此番阵法，两簇侧面而来的暗箭立时将他肩臂一击击穿。

展露了破绽，围军齐齐涌来，一戴狮虎假面的男子右手一道符咒已飞将而去，化一成众，直直朝他面门劈来，澹台扶御单手捻符，口中默诵密宗真言，那符咒便在他寸尺之遥击为碎尘，但当那符箓消散之时，一道匿藏的暗符突然显现，澹台扶御不及躲闪，当下将一旁的郎小西拉到了面前。

那金字印诀闪了两下，往她身侧一偏，只听彭地一声，山岩壁石被生生劈裂。

澹台扶御冷冷地笑了笑，反手一道烈符，霸道凛烈，池中赫然冒出几汩血泡。

他的羽翼展了又展，就势捻了一道“万象符”，符咒自他口中轻吟而出，周遭情境迅疾改变，山中密林枝木簌簌作响，他唇口沾染冰冷的笑意，捻咒的两指压在唇间，轻轻敲了一敲，簇叶成箭，无数飞叶若利箭穿刺。

那接咒男子顿了一顿，手中火符已起，却迟迟不肯施放。

身旁一婆娑鬼面的女子见状步出天罡，她素手捏诀，霎时巨风扬起，那飞叶借着风势翻卷、聚拢，直直向他们压过去。

冷箭随之射出，那狮虎假面的男子亦在此时送去一道炎符。

缠斗。

这样下来，澹台扶御显然是吃不消的。他徒手接符，速度与方才相比慢了不少，回转符咒的机会更是少了许多。

那鬼面女子乘势连番起符，她右手刚起了一个“会兵咒”，左袖间的短弩小箭“嗖地”一下同时间飞了出去。许是步法有失，那箭簇射得偏了些，方向正对着的并不是澹台扶御，而是他揽在一旁的郎小西。这利箭迅疾如电，又不循常迹，饶是对手那男子再想劫断，却也顾之不及。

澹台扶御的眼眸仿若结了一层霜雾，他将符咒一一化除。他怀中的女子紧紧地蜷缩着，埋头闭目，忍痛呻吟，似乎并不知晓飞来的利箭要的是她的性命。

身法偏失，有意无心？他嗤笑不已。造陷扳害、借刀杀人这般的无趣把戏，箭从来就不会射偏，而只会刚刚好。

这样的组织，暗地埋伏于此，一击必杀不成，便会围困截堵，蚕食侵吞，他们有备而来，手段自然凶残酷劣，不达目的不会甘休，岂会在意一两个人命？即便这人曾与其朝夕相处，或许还热络非常。

他也不会在意。

方才不在意，现在也不会在意。

从没有在意过。

风在耳畔呼啸，她指尖初时带来的疼痛，突然间变得清楚而分明。

他诧然，更或是有些惊惶，现在这个时候，因这样的事而分心，是他从未有过的、不可置信的过错。

抵抗这些符箓要了他太多的精力，那飞箭迅疾而来，再想避开已非可能。

实际上，在此之前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澹台扶御略一错身，箭头便穿透自己胸腹。

对面的术士似乎并没有意料到此，全然愣住了，连澹台扶御都有些怀疑，是否脊背上的伤口带有烈毒，叫他昏眩不清。

他忍住疼痛，反手施回数十道杀生咒，那咒法急烈，凶暴滔天，势不可挡。突然他伸展尾羽，庞大的雪白色的羽毛自黑羽间抖落而出，显出万分的光华。

熠熠的光彩叫人目眩神昏，失心丧魂。

便在电石火花之间，他扇动翅膀，飞身离去。

下一章 煞费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