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夏季多雨，雨从傍晚就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打在玻璃窗上，蜿蜒出一道道恣意的水痕，像谁家娃娃在信手涂鸦。

叶翊做了个梦。

阳光炽烈。

午后的校园，老槐树的叶子被晒得蔫蔫地打了卷，知了躲在里面，有气无力地瘫缩着。

叶翊站在树下，瘦瘦小小的，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被几个男生包围着。

他穿着脏兮兮的校服，脚上蹬着双沉淀了几抹暗黄污垢的运动鞋——他自己刷的，明明刷了很多遍的，可是不晓得是不是洗衣液没有弄干净，太阳暴晒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阴沟里的老鼠就应该待在阴沟里，为什么要来我们学校！看见你就恶心！”为首的男生狠狠推搡了他一把，他个子比叶翊高出大半个头，皮肤黝黑，显然没少在户外运动。

叶翊踉踉跄跄接连退后好几步，才勉强站住没跌倒。

男生翻了个白眼，梗着脖子狠狠啐口唾沫：“你要不要脸？！还有没有丁点自尊心？！赶紧从我们班滚出去，否则看见你一次，我们收拾你一次！”

叶翊还是沉默着，不说话。

“喂！你是哑巴吗？！”另一个男生看他这副蔫头蔫脑的样子就火大，揪住他领子一扯，“说！你什么时候从我们班滚出去？！”

“……”叶翊扳着他的手徒劳地挣扎，却依旧沉默不语。

“我说你……”男生瞪圆眼睛抡起巴掌，刚要揍他，一样东西突然从后面飞过来，狠狠砸到他后脑勺上。

男生痛得眼泪立刻飚出来，龇牙咧嘴地揉着后脑勺，愤怒转头，闯入视线的是个比他们稍大些的男孩子，皮肤白净、面容俊朗，背后的阳光给他周身镀了层熠熠灿灿的金粉，于是他整个人都仿佛发着光。

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他们一圈，狭长的眉眼，眼神清清冷冷，像清晨澄净的露珠傍晚洒下的碎雪暗夜滚落的雨滴，不带有一丝温度。肩背挺得笔直，乏善可陈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愣是穿出了贵公子式的优雅。

眉毛蹙得紧紧的，他语气不悦：“你们这群蟑螂就不能乖乖待在角落里吗？为什么非得爬出来丢人现眼。”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差个两三岁，就显出很明显的差距来。

后脑勺刚刚挨了重重一击的男生，在面对比自己高大的学长面前，本能有了怯意，何况他又生得那么好看，下意识缩回手想往后退，然而等听到男孩子的话，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就怒了：“你骂谁是蟑螂？！”

“一群只敢躲在犄角旮旯欺负同学的垃圾，不是蟑螂是什么？”男孩子不耐烦地，“还不快滚回地沟里去，要我找教导主任吗？”

几个男生气得脸上青红交错，彼此对视了下，为首那个黑皮男生学着电视里古惑仔的样子攥攥拳头，冲男孩子威胁道：“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

男孩子依旧冷冷淡淡地：“活腻的是你们这群蟑螂，无知就算了，还蠢。你们不知道害虫都是群不能见光的低等生物吗？”

黑皮男生大怒，刚要说话，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寸头男生轻轻扯了下他的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老大，他是段柏洋。”

“段柏洋是谁？”黑皮冷不丁没想起来。

寸头继续小声说：“就是三年三班那个学□□好家里贼有钱、校长见了他都点头哈腰的段柏洋。”

黑皮一怔，脸上表情快速变换了下，清清嗓子，硬着头皮冲段柏洋说：“这死小子跟我们兄弟有过节，你不要多管闲事。”

他语气和缓了许多，段柏洋却丝毫不领情，一张俊脸依旧绷得紧紧的，语气里满满的嘲讽：“没办法，我有洁癖，看见蟑螂就想碾死。”

“你以为你是段柏洋我们就不敢打你吗？”黑皮骑虎难下，心里也直蹿火，警告，“有本事挨揍别找老师告状！”

他们虽然年纪小，心眼可不少，否则也不会小小年纪就知道拉帮结派欺侮同学。

黑皮心里清楚，自己这帮兄弟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欺负欺负家境不好父母不上心的同学还行，碰到段柏洋这种连老师校长都宠着的，平时也不敢招惹，彼此都不是一个世界的，最好是井水不犯河水。

“我告状又怎么样？”段柏洋淡淡说。

“你说什么？”黑皮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哪里听错了，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最能逞强，彼此间有了冲突，向家长老师告状是相当没面子的行为，眨巴眨巴眼睛他梗着脖子气得都结巴了，“你你你怎么能告状？你还是不是男人？”

似乎压根不屑回答他的问题，段柏洋轻嗤一声，从裤袋里掏出副雪白的手套，慢条斯理戴上，一连串动作竟然很优雅：“不滚就快点动手，顺便提醒你们一句，我学过自由搏击的，别浪费时间，你们最好一块儿上。”

黑皮脑门冒出了冷汗，他知道段柏洋说学过自由搏击，那就一定是学过的。

跟段柏洋打架，打赢了会被学校爹妈一块儿收拾，打输了照样会被学校爹妈一块儿收拾——黑皮掰着手指头默默算事后得挨几顿打，越算心越凉，正不知如何收场，寸头男生插话：“我们从来不打好学生。”

他是这群不良学生中的狗头军师，脑瓜活络特别有眼力见，一见老大迟疑立刻明白了老大不想跟段柏洋动手，赶紧给老大铺台阶。

黑皮见台阶就下，立刻拿腔捏调地说：“对，我们从来不打好学生。”

段柏洋皱皱眉毛，不耐烦地说：“废话这么多，不想打架就赶紧滚。”

黑皮假装没听见他说的那个“滚”字，扭头冲叶翊说：“你等着，我们早晚把你从班里赶出去！”

撂完狠话，他还朝叶翊威胁地挥了挥黝黑黝黑的小拳头，然后领着小跟班们一溜烟跑掉了。

段柏洋轻蔑地撇撇嘴，看着面前灰头土脸的瘦弱男孩，有点嫌弃地掏出块手帕递给他：“喏。”

叶翊没接。

段柏洋将手帕直接塞他手里，粗声粗气地：“擦擦，哭的真难看。”

白色真丝手帕，柔软光滑，一角绣着朵兰花，隐约有股子淡淡的馨香。

叶翊怔了下，攥在手里，嗫嚅着想说什么。

没等他开口，段柏洋已经转身离开。

叶翊想叫他，又怯怯地不敢开口，忽然视线瞥见地上有本书，那是段柏洋刚才用来砸那个男生的凶器。

叶翊赶紧捡起来，用手指小心地擦擦上面的灰尘，酝酿了几秒钟见段柏洋越走越远才鼓足勇气冲他背影喊道：“喂！你的书！”

他平时很少开口说话，何况是对着陌生的、看起来那么闪闪发光遥不可及的高年级学长，本能就觉得自惭形秽低到尘埃里，声音便有些微的颤抖。

段柏洋停住，扭头看看他手里的书，一脸嫌弃：“脏了，你扔了吧。”

他的背影很快在视野里消失，叶翊低头，简洁大方的鹅黄色封面，上面用朴素的黑体字印着标题——《肖邦练习曲集》……

“喂！你的电话！”

叶翊猛然惊醒。

床头灯弥漫着橙黄色的温暖光晕，灯下坠着的小兔子挂饰轻轻摇晃着。

段柏洋不悦地瞪着他，手臂还维持着推搡他的动作，“快接电话！吵死了！”

昏黄光晕给他镀上层薄薄的柔光，即使紧蹙着眉毛满脸写着“我！不！高！兴！”，也丝毫无损他的英俊，活脱脱梦中那个嚣张小男孩的放大版。

长成这样，难怪他狂妄、自大、任性、脾气差，作天作地怼黑粉怼狗仔怼记者怼同行……一点身为偶像明星的自觉都没有，以至于黑粉比粉丝都多，却依然能在娱乐圈混得风生水起。

毕竟即使背拥再强大的资本，也只能给一个人提供好的资源，却不能让观众心甘情愿听那个人唱歌、做他的歌迷。

撕葱他老爸再有钱，他也不能当实力歌手，宋小宝演技再牛X也成不了高大帅气偶像派……先天因素是后天条件没法改变的。

叶翊打心眼里羡慕段柏洋，出身好就算了，长得还好，长得好也就罢了，偏偏还生了副好嗓子……女娲抟土造人的时候未免也太偏心了。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手机铃声（注1：）还在呱噪地叫着。

“发什么呆？！快接电话！”段柏洋英挺的眉毛皱得能夹死蚊子，又粗手粗脚地推了他一下，“吵死了！”

叶翊回过神，从旁边的床头柜上抓起手机，看眼来电显示，是他的经纪人王慧红。

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个时间点来电话，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起身下床，叶翊一边按下接听键一边往外走，随手关上卧室的门。

他一直走进厨房，把厨房的门也带上了，才压低嗓音叫了声：“红姐。”

“你怎么搞的？！”王慧红语气很冲，“早就告诉你录节目时说话要注意，怎么就记不住呢？你的脑袋是装饰品吗？正经事儿上一点都舍不得用！”

注1：歌曲《童年》罗大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