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山村老屋错坐,不似京城那般有规划,家家户户,都像是上了年纪,灯枯油尽。
危房……
沈倦摸着老两口家的石柱,迟疑了会还是听他们的将马拴这了。
“小公子,俺们这没什么口粮能招待的,老伴他去向山儿要点米回来,待会吃些粥再睡下吧。”
老妇人去灶台准备生火,沈倦说:“你们留我一夜已经不胜感激,怎能再让主人家破费?”
老人家穷得没米,招待他倒是客气,沈倦的心着实难塞。
而那老头沽着酒,早趁沈倦拴马时去要米了,他又叫不回来。
“你早儿还要赶路,吃点也好。你这傻孩子,说什么破不破费,你不要嫌弃乡下便是。咱们故山村啊,缺米缺油缺钱,啥都缺,就是不缺好客心。别人来家里坐客,那是看得起俺们,作为主人家,拿出来招待的东西自然是要有的,还要是好的。”
沈倦听得暖暖的,或许乡里人的纯朴就这么简单,看得你顺眼了,招待就得周周到到。
“多谢了。”
沈倦颔首,睫毛垂下,欠身行了礼。
老妇人没见过多大世面,只是掩嘴笑着说:“跟山儿一样这般规矩,都是很乖的孩子啊。”
“山儿?”
老头就是去那人手里要的米。
“山儿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早些年逢大雪封山,条路不通。他不知从何而来,就这么出现在我们村子里,逮见我们村里的人就问见过他娘吗,我们说没见过,也不认识他娘,他呜呜哭了起来。村长只得将他带回去,给他住的地方。后来他也偷偷离开过故山村,但没多久,又偷偷地回来了,手里揣着几本书,说是他娘好久以前留给他的碎银买的,要好好读书。”
老妇人拿了些柴火,沈倦问:“他娘莫不是希望他考科举当官?”
“不晓得,但山儿的心就在故山村里,不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而是呆在村子里教书。”
沈倦心道:怕是出生在书香门第。“也好,毕竟是做自己喜爱的事。”沈倦笑了笑。
“山儿也喜同孩童相处。”
“山儿多大啊?”沈倦不经意的问,老妇一听,忙得笑呵呵起来。
沈倦不解,这时有人提着灯来了,刚好三人打了个照面,他听到了沈倦的问话,笑着回答:“问我吗?今年二十有三啦。”
范越山借着灯看清了沈倦,心道:咦?真是个好生俊俏的少年郎。
沈倦不知道自己在范越山第一印象是这样,轻眨了眼,心道这就是山儿?原来比自己大,他就称不得面前的人为“山儿”了。
“初次见面,我叫沈倦,表字延温,唤我延温便好。”沈倦欠身行了礼。
“沈延温啊,好听。”
范越山瞧着沈倦,还了礼,又笑着眯了眸子,“在下范禄,字越山,是村里的教书先生,想必大娘已经把我的故事说的满天乱坠了,我就不重复了。”
“哎呀。”老妇人笑着说:“山儿可真会说话,嗯对了那人呢?要了米不见回来。”
范越山顿了顿,有些无奈,“村长莫不是沾了酒?到我那要米,我拿着米出来时他已经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只好让他在我那睡下,亲自送来了。”
“这老头子……给山儿添麻烦了啊。”
“不烦不烦,这不来这还刚好认识一个很不错的少年郎。”范越山将左手上的一袋米放在一旁,“我来帮忙,大娘先歇会。”
原来老爷爷便是村长,这般说来范越山就是被这家人捡了去。
沈倦摸着马背,老妇人却道:“延温先去洗把手,粥很快就好了,山儿看看火。”
沈倦:……
不一会儿,粥熬好了,沈倦坐在桌前吃粥。粥烫,他吃得慢,又举止文雅。
这粥米不少,放在寻常应是乡下百姓两三天伙食了。
“你别不好意思。”范越山坐到他旁边,老妇人去老头那了,这粥范越山也在吃。
沈倦抬眸。
“我刚来那会,隔两三个时辰就被村里人投喂,持续了几个月,所以这碗粥不算什么。”
沈倦说:“他们人真的很好。”
外边的雪下得很小,范越山说:“故山雪卧老屋前,苍桑灯提人世间。人再好,也只是人好,世道可不好。故山村很小,周围的山却很大,坟也多,你可知为什么?”
“征夷七年冬,粮仓空虚,饿死数千人。朝廷只得将人丢在山上,恶臭满天,来年春又借用运桃花酒之法,运来各处之土添上,才有了今儿的大山。古有愚公移山之神话,这有掩尸添土的荒谬。”沈倦面不改色的回答。
范越山怔住了,“这事你怎么知道?”
“当时八岁,父亲身死,已到记事年龄了。”沈倦垂下眸子,淡淡的说道。
沈不亦便是因为这事才上谏老皇帝,又因这事日日夜夜写奏本,日日夜夜吐血,沈倦回府时有几回正好瞧见。
……
书案前凌乱的纸页,折断的毛笔,还沾有沈不亦的血迹。
第一次瞧见,是沈倦在宫里住了一个月左右,就回府上去时。
那日雪不大,梅花枝开得不艳,他折了一枝就跑到沈不亦书房玩,沈不亦不知他回来,嘴角的血还没抹净,就被碰见了。
“阿倦回来了?怎不提前与爹爹说。”
“爹,你怎么了?”沈倦看到了他嘴角上的血,不知为何,眼泪开始在眶里打转。
宫里并不好玩,他见过人被杖责而亡,血流满地,皇后牵着他的手,只是说道:“除掉身边别人放下的棋子,就不要心软。”
沈不亦看着他手上的梅花枝,笑了笑说:“过来。”
沈倦很听话的过去了。
沈不亦揉了揉沈倦软乎乎的脸,“男儿有泪不轻弹,收回去,我怕挨你娘嚷嚷。”
可是娘不在了呀……
沈倦无声的流着泪。
沈不亦见劝不好,就换了个法子。
他抹了抹嘴角未凝的血,又在沈倦手上的梅花上点了点,柔声说:“这梅花逢雪下得不大,开得也就不艳,爹爹替你上点色,是不是就艳了几分?”
“嗯……”沈倦点了头。
“那阿倦再哭,是要把爹爹添上去的洗掉吗?”沈不亦挑了眉。
“不是……”沈倦摇了摇头,把眼泪擦掉。
“趁你二伯现在不在,快将这枝梅花插他房里去,那么漂亮,送他罢。”沈不亦笑着说。
“送爹的。”沈倦说道。
沈不亦沉默须臾,将笑继续维持,“谢谢小阿倦,那插这花瓶里来罢。”
……
沈倦自小有人教导,看的书又多,懂的又多,这压跟糊弄不了。
后来那段时间沈倦从不喜进沈不亦的书房成了日日夜夜去玩。
沈不亦不像沈倦的二伯一样,对他严厉,相反,管的宽松得很。
沈倦要他陪下棋,允了;沈倦要他讲故事,允了;沈倦要他教书画,允了……
唯独要他抱时,只得一句“阿倦长大了,爹爹抱不动了”。
某天沈倦起床后照常去书房,却见张管家等人掩泪而涕,他问:“爹爹呢?”
沈泱:“他去找你阿娘了。”
那次沈倦哭得稀里哗啦,沈府白布飘荡,什么都是白的,也什么都是悲的。
当朝廷最受敬仰的大臣死了,这京城,总该下一场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