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妲己如约站到苏酩的床头。苏酩睡相不怎么好，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裹成粽子，惬意得很。

妲己太了解他了，和生活在温暖地带的赤狐不同，极地的大白狐狸明显更喜欢睡觉。现在外头一片漆黑，想在这么个时间点把苏酩叫醒，一般的手段绝对不顶用。

苏酩的住处附近无人，青丘差不多一半的人口也迁走了，妲己在使用狠招时一点儿都不犹豫。没有半刻钟，苏酩就满脸痛苦地扭动起来。

这个办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毕竟两块铁板刮擦的声音，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谁能受得住。

“姐……”苏酩的声音不出所料极为虚弱，“别搓了……我现在就起来……”

尖锐的声响快把苏酩的耳膜撕裂，比早起更痛苦的事，莫过于大清早被这种声音叫醒。

洗漱完毕的苏酩踏出家门，看见外头乌漆嘛黑的天空，两眼一翻。他太想不通了：“姐，渡劫非要在后半夜吗？”

苏妲己白了他一眼：“如果你在家好好的，外头突然电闪雷鸣，你怎么想？”

“哦……你要挑人睡着的时候啊……”苏酩强行按下一个即将打出的哈欠，“可是……如果我在家好好睡觉，突然被打雷吵醒，然后发现外头电闪雷鸣，难道不会更怕吗？”

“说得有理，但是……真的有雷能吵醒你？”妲己挑眉看着睡眼惺忪的苏酩，她可不信。

终于，苏酩还是没忍住，一个哈欠从紧咬的牙关里漏出。

“我们去他乡那里。”妲己虽然威胁说要取他性命，自然也不会真把他掐死。

她也觉得寅时早得有些过分了。

“他乡”两字倒是把苏酩吓清醒了：“他乡？去那干嘛？”

莫不是他乡的麻烦事还没有结束？

“别怕，只是随便挑一个空旷的地方罢了。”妲己此番是故意唬人，不然她怀疑苏酩走着走着都能睡过去。

“他乡已经废弃了，最近忙着准备打仗还没开始重建，那儿没人。”

苏酩也没话可说，只默默跟在后面。可踏入他乡地界还是让他觉得不痛快，不管是因为林海在人间的过往，还是城内数不清的尸骨。更何况，世界之大，没准哪里仍然存在着他乡一样见不得光的地方。

“话说，你们挺厉害啊，我之前还没亲眼见过呢。”妲己在足足有一座城大的废墟前停住，“来通报的人说他乡全都拆了，我一开始还不相信。”

眼前的场面确实配得上“全都拆了”四字，放眼望去竟然连一点房屋的残骸都瞧不见，全都是木片碎瓦。

就算把一座城从接云山上直接扔下去都烂不成这样的，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这是什么新型的艺术作品。

苏酩根本找不到话讲，只能尴尬地笑笑应和。

“你看看这石板，怎么能断成这个样子呢？”苏妲己伸脚踢出一块薄如纸片的青石砖，断裂处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人为切割的。

可是，如今妖族的烧砖技术也好，切割技术也罢，根本弄不出一块这样薄还不碎裂的石砖。只能说，古神的切割手段果然不同凡响。

“呃……呵呵……”苏酩缓缓抬手捂住脸，“呵呵……姐，雷劫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又开始靠着转移话题应对尴尬，虽然那一瞬间更尴尬了，但也比一直僵着好。

妲己也很给面子地接下了新的话题：“之前还没谁是靠自己本事成仙的，我哪里知道是什么样子。”

“嗯，确实哦。”苏酩突然一锤手，“说明妲己姐的能力前无古人！”

时机合适，这么夸也不会显得是在拍马屁，毕竟苏妲己为飞升第一人就是事实！

“虽然话是奉承的话，不过我知道你的心意是真，勉强算过了。”苏妲己很不合时宜地被逗笑了，很快又稳下心来。

“记住，一定以自保为上。若我有什么万一……”妲己似乎有交代后事的打算，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没什么。”

苏酩自然也不愿听，他根本没觉得妲己真会有危险。

黎明前的黑夜寒冷无比，附近只剩腐木枯枝，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是从远处奔波而来。这地方确实适合闹出大动静。

妲己从怀中摸出一个绣着奇怪花纹的荷包，荷包里除了微生的金簪，还有块雕刻出狐狸模样的片状玉饰。

单看它用料是贵价白玉，可雕工远不如市场上流通的摆件，仅仅能认出雕刻的是狐狸罢了。

苏酩从没见过妲己使用任何玉石饰物，着实有点好奇：“这东西我没看你拿出来过，是什么呀？”

“成仙需要挑选一件法器，我反正不在意法器强弱，就随手拿了一件。”妲己磨挲着有些年代的玉器，又陷入了回忆。

可拿的东西多了去了，偏偏选了一样从不示人的东西，苏酩并不能相信她是随手拿来。

“我也相信妲己姐不需要法器加持，不过，”苏酩停顿片刻，又道，“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玉石。”

天空的点点星子逐渐被聚起的乌云遮盖，不知是不是错觉，苏酩似乎听到了厚重云层里的闷雷。

“小心。”苏酩自知不管有什么问题，都不该现在问了。他于是收声后退，让妲己独自站在空旷的废墟边。

很快，雷声就清晰明了起来。乌黑的云层愈发压下，不止他乡这片范围，头顶整片天都被不见边际的乌云填满。远处的云甚至逼近地平线，把他们两人锁在密不透风的包裹中。

威压盖顶，逼得苏酩喘不过气。他难以聚精会神，甚至难以压抑恐惧情绪。

比雷更先落地的是雨，生猛砸在人身上的暴雨。深秋的水冰凉，平日温暖的衣物此时反而拖累，寒意如石锥，刺入肌骨。

苏酩又见识到一个人的渺小，在混沌一片的狂风暴雨里，焦急乃至无助都愈发尖锐。妲己双手握着两个物件，立在满溢天地的雨水中，岿然不动。

有那么几个瞬间，苏酩觉得来渡劫的不是妲己，是他。

第一道闪电割裂天空后，泛着蓝光的落雷渐次打在地面上。由远而近，落雷在缓慢缩小包围。

轰鸣犹如逐渐逼近的战鼓，阵阵敲击在心脏处。

一向难以看清的闪电，从云层深处直直撞上地面，他完全能看清楚。甚至那如同裂瓷的蓝白光影如何弯曲扭动，都在天幕中清晰可辨。

他们的来路，那片湿软的泥地，已经被雷划开一道焦黑的深口子。落雷所过，树木无不化为灰炭，在这滂沱大雨里冒着浓烟。

一时间，苏酩想不起来他到这里是要做什么，只怔怔地看着逼近的天雷。仿佛头顶厚重的云层才是地面，刺目的电光是从土壤上扎进来的根系，孕育着某棵参天大树。

直到天雷从他身侧过去，苏酩才从震颤中惊醒，猛然回头看向妲己。大片刺目的白光里，勉强能看见一动不动的人影。

妲己将金簪奋力掷向空中，凶猛的光带就像发现猎物一般，急弯转向半空中的金簪。方才还如根系的电光即刻变作水塘里的漩涡，扭动着汇聚在苏妲己头顶两尺不到的地方。

苏酩发誓他这辈子没见过那么亮的玩意。在无处可藏的白光里，闭眼的行为显得无比徒劳而可笑，他只有施法护住双眼。

除了几寸长的电光外，他根本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冲天热浪后，还多了滋滋水声。雨水被高温蒸发，滚烫的蒸汽彻底遮蔽视线。

没过几秒，苏酩就感觉自己身前的衣服已经干了，烫得厉害。

可他还不能后退，连忙继续施法护住自己不被灼伤。至于妲己现在如何，看不见。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有一刻钟，也许没有这么久。然后白光开始逐渐消退，跟着一起消散的还有铺天盖地的乌云和突如其来的暴雨。

最后一缕电光消失在金簪尖端，眼前又恢复成疏星朗月的景象，天边的月晕澄澈温和，清风徐来。就像刚刚的风暴从没发生过。

就这么……结束了？

苏酩还没从紧张中缓过神。另一边，苏妲己自然没有乖乖站在电光下面等着，她甚至躲得比苏酩还要远一些。此刻看见苏酩一副快要被烤熟的狼狈样子，她差点笑出声。

按理说，妲己已经成功渡劫，飞升成仙，可苏酩硬是没瞧出有哪里不同，好像除了那块玉石正在发光，并没有旁的变化。

“姐，你现在是仙了吗？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妲己把玉石收回荷包中，略有嫌弃地瞥一眼苏酩：“飞升成仙而已，又不是成了古神，你指望看到什么？刚刚的光还不够吗？”

一句话怼得苏酩哑口无言，还得是苏妲己。不过……确实，谢必安和范无咎也是仙，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我算是看出来了，他们不仅想让我死，还想让我死无全尸。”妲己缓步走向还飘浮在半空的金簪。

苏酩也能看出来，刚刚那阵落雷哪是他们两人能防住的？就算合力应对，被劈上还是死路一条，根本不会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他这回被吓得不轻，一时还没能平复呼吸：“呼……被劈中肯定灰都不剩，他们连装都不装一下的。”

妲己伸手要握住金簪：“这回得多谢微生救命，我还——啊！”

被妲己的突然尖叫惊到，苏酩猛一抬头，却见微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旁边，怀里还抱着没反应过来的妲己。

“哎呦喂！吓我一跳。”苏酩大约知道刚刚妲己的尖叫是为什么了。

微生还是满脸笑容，古神的身份也改变不了他看起来轻浮欠揍的事实。他把妲己放下后捏着金簪打量了一会。

“不用谢，我没想到区区一个雷劫需要到这种程度。”微生勾着嘴角，表情像是吃惊，又像是不理解，“现在这簪子你可碰不得。”

说罢，微生把金簪随意插入半束的白发中。

苏酩应当是第一次见到微生本尊的样子，与妖族的形象区别并不算大，脸更几乎是一模一样。

也许是白发更能衬出气质，他看起来稍微靠谱了一点点。不过重点不在这里，而在于微生的衣服居然意外的正常好看。

按理说衣服不该是苏酩在意的重点，可是上回方和那一身还不如麻袋好看的衣服实在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微生现在这身衣服绝对能说是好看，灰袍白纱。配上他的紫瞳银发，整个人称得上绝色倾城，遗世独立。当然，前提是这个人就那么站着，不要说话，最好也不要有什么表情。

“你杀了玉帝全家？”微生一开口，再好的幻想都破灭了，“他们为啥要用这种程度的雷劈你？”

苏酩皱眉望向妲己，他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微生连天庭和妖族快要开战这件事都一无所知。他的第二个身份好歹是妖吧！

“是这样的，我们要和天庭打仗了。”妲己无奈地用一句话解释前因后果，看样子她也很困惑。

微生稍稍瞪大了眼睛：“打仗就打仗呗，怎么还耍阴招？”

他伸出右手，在掌上复原了一个微型的雷劫现场，即便缩小千万倍，落雷的白光仍然有把人刺瞎的势头。

“别说你们两个了，我用妖族的身子来都扛不住。”

苏酩和妲己都沉默不语。他们就算已经习惯了这种被针对的感觉，但眼下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不后怕那是不可能的。

苏酩问道：“这雷是哪位古神的能力啊？”

既然妲己在提到雷劫和南天门的时候分开讲了，那落雷应该不是花错和烛九阴给天庭的权力。剩下三位……女娲和青鸾看上去也不像是喜欢天庭的家伙，莫非……

“啊，这个啊，”微生勾手指向自己，“是我。”

呵……苏酩早就该想到。如今在古神里，论起不靠谱，苏酩第一个想起的恐怕就是他。

被没好气的视线盯着，微生很是心虚，太瘦挠额前碎发。他本尊的指甲又长又尖，真的不会把头皮划几道口子吗？

“别挠了，我看着都疼。”苏酩终于看不下去了，这么个力道，铁皮都顶不住，何况头皮？

微生也不多心虚一秒，当场恢复成灿烂的笑容：“我找个时间和他们说说去。”

“对了，你不打算参战吗？”苏酩突然想起，微生的第二个身份怎么说也是妖族，按理说妖族的战争是该参与的。

“参战？什么战？”微生眨眨眼，作恍然大悟状，“哦！你说和天庭啊！不去。”

果然，即使过去这么多天，苏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人说话。究竟是古神的心思与众不同，还是微生这个人真的有点问题！

“你们打不赢吗？”微生瞧着苏酩满脸的绝望，转而问妲己。

妲己深吸一口气，随即把妖族的现状和面对的问题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遍。微生听得非常认真，时不时点头应和。

待妲己说完，他沉思半晌，道：“所以，你觉得是打不赢吗？”

呜哇！别说妲己的脾气更暴躁一点，苏酩在旁边听着都觉得肺要炸了，既然没听懂就不要摆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啊！

“咳……也不是说打不赢，是觉得代价有点大。”妲己的微笑中夹杂着气恼，“能多一个厉害的人，帮助会非常大。”

微生听罢一摊手：“能打赢就行了呗……狐狸崽子，你呲什么牙？”

他无所谓地转头，刚好看见苏呲牙咧嘴，恨不得往旁边的枯木上挠。

要不是打不过，苏酩一定要当场给微生几拳。敷衍油滑也就算了，最让人忍无可忍的是，他平时也罢，在旁人说正事的时候还这么轻浮，可恶啊！

“其实要我帮忙也不是没可能，”微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气鼓鼓的苏酩，“你是雪原狐狸对吧？”

苏酩不知他又有什么心思：“是啊”。

一旁的妲己默默捂住脸，这让苏酩有了种极为不好的预感。

“听说极地的白狐毛比别的狐狸更长，是真的嘛？”微生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全身上下游走。

“我不清楚。”苏酩越来越觉得事情的发展不太对劲，“没比较过。”

微生的笑意更甚：“你跟我回去住几天，让我揉揉白毛，打仗的事儿好说。”

嘶……苏酩惊得后退半步，立马双手交叉捂住胸前：“你想干什么！”

苏妲己很想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眼前的画面就像古怪的大人调戏良家少年。可是，她要是先溜了，苏酩也许有可能被直接绑走。

“怎么？你的尾巴不给旁人摸的吗？”微生一边说着，一边双手虚握，像是真的抓着什么东西，“别担心，我肯定能把你喂胖几斤。然后把天庭那帮崽子都杀了也不是不行。”

“离我远点！”苏酩现在不仅怕，还气，“你的要求这么廉价吗？要是天庭也能开出这样的条件，是不是你明天就帮他们来对付我了？”

微生的笑意一下子无影无踪，只剩一看就假的笑容：“你非要这么想的话，唔……”

这个时候，苏酩发觉赛拉弗的忠告真的有几分道理。旁人暂且不论，微生果真是个疯子。和这人相处，只小心思量是不够的。

思绪戛然而止，苏酩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杀意扑面而来，震得他动弹不得。甚至连唇舌都僵硬至极，半个字都吐不出。

微生是真想杀了他？

“无趣，都这么无趣，好没意思。”微生向后仰着伸了一个懒腰。

几乎化为利刃抵在喉咙的杀意俶尔退散，苏酩整个人剧烈一抖，向后摔倒在地。从前他只是见过别人在赛拉弗面前差点吓哭出来，今日也算是体会到了。

微生这副身体似乎是长时间没有使用，他左右拧着脖子，各个关节处发出嘎吱的骨骼声。颜色更淡一些的紫色眼睛最深处，是略显细长的椭圆瞳孔，本该漆黑的瞳孔深处此刻在黑夜中闪着微弱的红光。

“别怕，我还不至于现在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