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三天并无太多变化,除了阴阳界变得更加灰白,谢必安愈发虚弱,再没有什么波澜。
之前那个奇怪的男人没说错,身处阴阳之间,范无咎的情感在逐渐流失。就像捧在手中的细沙,越是想要留住,越会更快散落。看着陷入空洞的世界,他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守在这。
不过有一个想法仍旧鲜明纯粹——他现在还不能离开。至于为什么不能,似乎和眼前的人有关。
眼前的人……不知该如何去形容,也许未必真的活着。至少单从外表来看,这家伙连可能死人都比不上,形容枯槁,失魂落魄。
那是打小就疼他的兄长,亦是一起长大的挚友。范无咎努力回想自己坚持不走的理由,不过两三天,他已经忘了很多事。
他隐约能记起,兄长一天比一天自责,早些日子还会拼命在地砖上磕头,这几天完全没有动作了。他看得出,兄长并不是想通了,相反,是往深处更加绝望。
想起留下的理由不难,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是为了不让兄长做傻事而留下。如果兄长真的要动手,他也许能找到机会推一把,也说不准还可以再见兄长一面。
“今天是第七天,”奇怪的男人又一次出现在他身后,“你必须要走了。”
已经七天了吗……今天是范无咎的头七。
“再等等。”他仍然坐在原地,他这么坐着也差不多有七天了。鬼魂感觉不到身子僵硬,他应该比谢必安舒服一点。
“过了午夜,你很可能会亲手杀了你的兄长,即便这样也不走吗?”男人在地砖上轻点拐杖,就像数着更漏。
男人见范无咎不说话,继续道:“你和他并不是亲兄弟,却情深至此,我很不想为难你们,但天地法则不可违逆。”
“并且……咳咳……”男人又止不住地咳嗽几声,“抱歉……咳……我必须要和你说明白,你的兄长现在,身上戾气极重。”
这句话惊得范无咎猛然回头:“你说什么?”
男人从轻微的讶异中回神,轻笑道:“第七天还能有这样剧烈的反应,不简单。”
那笑容中只有浓重的悲伤和无奈,范无咎无心理会,只追问:“怎会有戾气?”
男人缓缓抬手,指向一动不动坐着的谢必安。顺着他的指向,能看到大片浓重的红雾几乎把谢必安的身影淹没。红雾下,那张本就褪去血色的脸更加苍白,丝毫看不出是活人的脸。
“是什么?”范无咎惊觉自己身上也环绕着杂乱的黑色浓烟。
“红色的烟雾为怨恨,黑色为悔恨,生前的情绪会化作阻碍前进的浓雾。”男人的声音平静得就像在谈起早晨的吃食,“若是被绊住脚步,就危险了。”
范无咎久违地感受到一股怒气从心下升腾,大声道:“兄长还没死!哪里来的生前!”
男人不再说话,只回他一个苦涩的微笑。
人之将死。
“兄长!”范无咎看着眼前神情呆滞的人,“是我不好!如果我没那么固执,非要在桥上等他……
他一下跪倒,焦急道:“地府的老爷,你能不能去告诉兄长,我真的一点都不怪他!根本不是他的错!那雨……我没想到桥会塌!我不想他死!”
范无咎这时才感觉到切实的慌乱,他根本没办法给兄长传递任何信息,眼前只有这个蓝衣的古怪男人能看到他。
“我很愿意帮你,但是我自身也被规则束缚。我的确可以给活人传递一些信息,不过眼下条件还不够。”男人走近一步,伸手把跪倒在地的年轻人扶起。
范无咎毫不迟疑地问:“什么条件?”
“不提了,根本没有用。”男人迟疑片刻,轻轻摇头,“现在的地府,除了带回魂魄,斩除厉鬼,做不到旁的了。”
“生死难道不是全归你们管吗?”年轻人逐渐开始着急,以至于搬出从小接触到的神话质问真正的神。
男人并未因此发怒,反而有了几分歉意:“我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无所不能,地府也只不过负责记录生死。”
“记录有什么用?”范无咎双拳紧握,连声音都因为气愤而颤抖。
“地府现在做的所有事,都只是责任罢了……唔。”男人捂嘴止住咳嗽,又道,“为了不让游魂滞留原处,导致厉鬼横行……咳咳……”
“厉鬼?我告诉你,有些鬼魂有怨念,是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遭了罪!”范无咎的情绪异常激动,就差指着男人的鼻子叫骂,“你不去管那些让他们有怨念的恶人,反而要灭尽厉鬼?我这个凡人都觉得可笑!”
“你说的这些,我有考虑,可是……”男人突然停住,皱眉道,“没有时间了,你现在必须和我走。”
“我不能走!”范无咎的态度也很坚决,“兄长怕是要有什么动作,我必须拦着他!”
男人的目光在兄弟二人之间来回扫了几遍:“你的确很不同,知道我从地府来,都敢这样和我作对。”
就算眼前没有任何可以报时的东西,范无咎还是能感觉到一股不自然的诡异感,他似乎自然而然可以感受到时间在接近子半。
“我管你是谁?如果没本事绑我回去,那今天就算阎王老子来也没有用!”范无咎紧盯开始有动静的兄长,嘴上也是丝毫不留情面。
随着链条砸到地面上的声音传来,男人手握一条泛着幽光的细锁链,他似乎不想用武力解决眼前的问题,又无计可施,只道:“你可要想好,为了见活人一面变成厉鬼,究竟是不是值得。”
范无咎不再说话,只看着缓慢起身的兄长。
“无咎……头七果真是……假的?”谢必安早就遣走其他人,他最后看一眼堂中的空棺,挪动着走进内室。
“兄长……”范无咎飞身躲过锁链,跟着进了内室,“兄长!”
离午夜不过半刻钟,阎君山也处在纠结里,他也许真的想让两人见一面。方才他挥动锁链时有一丝迟疑,才让人轻易躲开。
男人缓步走入内室,只见谢必安已经将麻绳套在脖颈上。
“兄长!你快住手!”已死之人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把心思传递给生人。
现在范无咎一心都在尝试阻止人上吊,若要强行带走,根本不困难。男人站在一旁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兄长!谢必安!”
“谢必安!”
夜半的钟声从人间飘至,范无咎眼前一片眩晕。那是四分五裂痛不欲生的感觉,弥漫着发黑烟雾和刺目亮光的世界里只剩下两道红光。
恍然间,他好像又回到水底,被寒冷和潮湿团团围住。乌黑的发丝缠绕在脸颊和脖子上,窒息之外还是窒息。
头顶的水面就像遍布阴云的天空,水草便是一望无际的花园。沉浮间,冰冷的河水仿佛变成了清晨氤氲的寒雾。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远方似有歌声传来,温润含蓄,让人觉得舒心。那是兄长的声音。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适安归矣?”
唱的是不知从哪传过来的采薇歌,兄长经常唱一些不知从哪听来的曲儿。范无咎对歌的意思一知半解,但是曲调早就烂熟于心。
最后一句是……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这歌讲的应该是个很悲伤的故事,兄长每每长叹,说起伯夷和叔齐的经历,他都听不进心里去。如今想听兄长再念叨几句,只怕都是痴心妄想了。
“无咎……无咎……”熟悉的声音和着铜铃的闷响传入耳朵。
范无咎突然从迷茫中清醒过来。
兄长就在附近吗?
他能听见兄长在说话,在说……
“我们不会再分开。”
他慢慢睁眼,杂乱潮湿的发丝阻挡了几乎全部视线。不过很奇怪,他感觉自己正躺在谁的怀里,有人正将他使劲环抱着。
范无咎尝试抬起手指,疲倦和疼痛从每一处关节传来,阔别已久的难受感觉当即把周围的一切衬得无比真实。
“无咎?”
还未褪去嘶哑的声音并不悦耳,但正是范无咎此刻最想听到的。
“兄长……”他抬手拨开眼前的发丝,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抚上他的脸颊。
他此刻躺在谢必安的怀抱里,再多的情绪只化作一声呜咽。
抬头就可以看到,兄长的脸苍白干瘦得不成样子,乌黑的眼眸正闪动着极为不详的红光。这些都不重要,范无咎的视线定格在兄长颈上的一道红痕。
他还记得的事不多,但看到这条勒痕,他便明白,有兄长终究还是自缢了。
“你醒了?”另一个耳熟的声音自不远处出现。
名为阎君山的奇怪男人就在几步以外,仍旧拄拐站立着。
“你干了什么?”范无咎虽然没有力气起身,话里的凶狠却不减分毫。
“你该问问,你们两个干了什么。”男人看上去比在阴阳界里要精神几分。
这话倒是问住了范无咎,他沉默了一小会:“我们干了什么?”
男人的脸上浮现一层浅淡的埋怨神色,苦笑道:“一个过了头七变成厉鬼,一个刚刚死就是厉鬼,简直是最棘手的情况。”
因为完全想不起来,范无咎一时不知道是真是假,他抬头盯着兄长。谢必安看上去对之前的事有些印象,但也不说话,只浅浅地点头。
这下范无咎信了,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既然成了厉鬼,为何还没有被打散魂魄?还有,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才想起来环顾四周,除了天空一轮不亮的弯月,就只剩荒地和不远处的河。仔细看去,能发现河上还有不少半透明的人影。
“这里是……”男人刚要回答,又浅笑着卖了个关子,“你觉得这是哪?”
范无咎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又躺回兄长怀中。
谢必安轻捏着弟弟的脸颊,轻声道:“我们在忘川河边。”
忘川……一点都不意外的答案。
“这位老爷,多谢您手下留情。”谢必安望向不远处的河流,不知在想什么。
“你兄弟二人情深至此,我也不忍心不管。”男人亦回头看向夜色中的河水,低声道,“我的胞弟也去了,我也许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不过,虽然我暂时保全你二人,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范无咎听此又猛地坐起来,撇嘴冷笑:“呵,结果还是要魂飞魄散吗。”
“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规矩,人死后魂魄自然会消散。”男人握着拐杖,漆黑的长发融进茫茫夜色深处。
“不过,我眼下正缺两个帮手。”男人话锋一转,微笑道,“不知二位有没有兴趣?”
谢必安并未发话,范无咎咬牙道:“你想收鬼差?”
男人被范无咎满脸的不耐烦逗乐了,他横着提起拐杖:“我自认没太大的本事,不过我觉得,给阎王当鬼差,应该不算特别屈辱的事。”
阎君山转身走入忘川的河水中,平静的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河灯被水波推动着,轻薄透明的花苞带动点点烛光乱颤。
他就这样淌水过河,留下兄弟二人在岸边发愣。
“阎王?兄长,他是阎王?”
“我也是才知道呀。”
范无咎几乎要哭出来,附在谢必安耳边小声道:“我之前还把他骂了一顿……阎王也会亲自去收人吗?”
“如果二位有意,就过河吧。”阎君山捡着一处没有花草的地方,又将拐杖立起,“如果不愿意,在河边静静等着即可,河水和花灯会带你们到该去的地方。”
谢必安看着无法见底的河水,心中又是一阵酸涩:“无咎,我们……”
“我们过去。”溺水而死的青年没有任何犹豫。
他看见忘川河上的亡魂,这些人的过往都在逐渐消失。不甘、留恋、痛苦的表情随着水流散去,只剩下虚无的宁静。
“兄长你看,他们把什么都忘了,”范无咎握住谢必安的手,坚决地走向河水,“我不想忘了你。”
死亡的河流冰冷刺骨,最深处几乎要把整个人淹没。寒冷,究竟有多寒冷?不过走了一半,两人都几乎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
他们这一辈子不过二十多年,哪里见识过这般寒意。
散发淡蓝色微光的亡魂从他们身边经过,无数人一生的苦乐辛酸如同浮云般倏忽而过。
他们两人便是与忘川对着干的亡魂。
挣扎着上岸,毫无知觉的手仍旧相牵,范无咎再没有站住的力气,沉重地倒在开满蓝花的原野中。他看到那个身为阎王的男人,向他们伸出手。
“地府能有你们,是福气。”
阎君山双手握住拐杖,不知施了什么法,漆黑的拐杖就那么悬在空中。霎时间天地都被柔和的光芒点亮,头顶的如钩新月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满盈。忘川河畔的花海也泛出点点荧光,花叶飞动如同海中成群的发光游鱼。
昏暗的地府一时被漂浮的光点照亮,远山深林在夜色中沉眠。
“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了,从前偶尔会有迷路的小家伙闯进来。紫杉死后,再没有活人能横渡忘川。”阎君山双手抬起,作拨弦状,光点向他汇聚,凝成一把箜篌的轮廓。
他手中本无琴,蓝色幽光缠绕为弦,竟真能拨出乐音。
一响忘川逆流。河面的亡魂化为无形灵体,飞过来时的阴阳交界,重游他们的故乡。
二响天地生色。霞光冲破云层,昏暗的地府迎来了久违的黎明,因夜色褪去的鲜明颜色又一次回到这片土地。
三响死者复生。枯萎的残花将重新盛开,渡过忘川的两缕游魂逐渐褪去死亡的戾气,他们会迎来新生。
天地间白得刺目,景象在无处可躲的光芒中缓缓淡去。渺远的铃响越来越近,苏酩的睫毛微微颤动——他应该醒来了。
他逐渐能分辨出黑无常的铃声,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苏盟主,你可以听见吗?苏盟主?”
苏酩一睁眼,最先看到的既不是夜空也不是哪个人,而是一团乌黑的玩意。仔细看看,好像是还没干透的头发。
“什么东西?”苏酩还觉得发晕,这是哪里来的头发?
随即,乌黑的东西离开了他的视线,一张大脸突然凑近:“盟主你醒了?”
“哎哟!”苏酩被这张惨白的脸吓得一咯噔,一下子起身,差点还撞上眼前的范无咎。
苏酩左右环顾,发觉自己离奈何桥有好一段距离,忘川仍旧被薄雾笼罩。
他现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我是不是晕过去了?”
“是,下奈何桥没几步我就发觉您没回应了。”范无咎握着铜铃,又把它挂回手腕上。
范无咎现在显得有些着急,明显不如刚见到时那样严肃,甚至说话都正常起来。
苏酩无话可说,范无咎也没有很惊讶:“忘川河现在被林海兄台的结界护着,唯一的问题就是外人进来容易被影响产生幻觉。据说可以看到一些亡魂的往事,按道理来讲,有我摇铃不该出问题。也许盟主的体质比较特殊。”
“那团雾,”苏酩指着身后的薄雾,“就是结界?”
范无咎答道:“不错,是结界。但那个似乎是烟,没什么,烟和雾也差不多。所以您真的看到谁的过去了吗?”
过去的确是看见了,不过这叫苏酩怎么开口呢……
“好像是吧,记不太清。”苏酩试图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我们赶快走吧,耽误太多时间了。”
“时间?”范无咎抛来疑惑的眼神,“我把您带出结界之后,您不到一刻钟就醒了。”
“一刻钟?”苏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才一刻钟吗?我感觉怎么也得有大半天。”
就算梦中的时间与现实不同,他在幻境里过了几乎整个头七,现实居然才不过片刻。
范无咎一看就很清楚这种状况,斜眼瞄着不远处的地府主殿:“盟主可以想想,如果您真的昏迷大半天,醒的时候怎么可能还在这种地方。”
这话……也对。
苏酩尴尬地微笑:“忘川当真是神奇。”
不得不承认,忘川的结界是有用处的。苏酩抬头就能看到空中皎洁的明月,本来隐没在黑暗里的群山和树林也都可以瞧见了。道旁的灯虽然算不上亮,也足够让人看得清路。
更难得的是,主殿上挂了很多灯笼,一眼就可以瞧见高耸壮观的楼阁。殿内的窗户也都不再封死,有依稀可见的灯光漏出。
“小远应该不在主殿里吧,我们要从殿内穿过去吗?”也许是刚刚窥视过范无咎的过去,苏酩突然觉得这个看上去不苟言笑的人亲切起来。
“从殿内走近一点,”范无咎似乎适应了他对阎王的称呼,“我还要顺路去给兄长换一盏亮些的灯。”
“啊……当然没问题。”苏酩了然,甚至有一点想笑。
不过是去见兄长一趟,顺便走个近路罢了,谁还没有一点私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