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玄馆五层阁楼之上,月色被屋檐遮蔽,在这神都宵禁,万籁俱寂之夜,风声与檐角的铃声轻轻相撞,发出孤寂的声响。
一声声回荡在姬慕蓉的心腔。
掐着姬令云的手还在微微发颤,方才她用尽了十成的力气握住了阿姐柔软的颈脖,那栀子的幽香还残留在她手中。
但叶十三居然强行止住了她。
还威胁她,如果她想要将姬令云推下去,叶十三就会执行薛陵的遗命,将她和她的孩子弄死。
她赤红着眼,看着阿姐倒在了地上,看来药效发作得很快,就在登阁时,两人都嗅到了浓重的药草熏香气息,里面就有迷香。
只不过她早已服下解药。
阿姐一向小心谨慎,她只有用这个法子骗到了她。
在国师的地盘,是神都极为安全之地。
群青和竹月就在阁外等候。
可阿姐没有想到,薛陵留下了叶十三,躲在了公主府待命。
而国师呢,早就被叶十三给杀了。
毕竟只是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会一些简单的方术仪式,讨得了母亲的欢心。
不然怎么这几年收了她的贿赂,就帮忙装神弄鬼,帮她招魂薛陵。
连薛陵还未死都不知道,哪门子的神通!
但足够骗到了阿姐,阿姐可是很难骗的,尤其是在阿姐识破她的真面目后,她更是小心谨慎,好不容易等到了裴燕度离开神都。
不过,就算裴燕度不离开,她和薛陵的计划也会照旧进行。
虽然她跟薛陵已经没有感情了,但两人皆有目标,她的目标就是趁机杀了阿姐。
二哥和阿姐都是她未来登临东宫的敌人,还有三哥四哥,都有可能,不过他们好对付多了。
只是薛陵要还什么礼……怎么,都这么多年了,薛陵居然还惦记着阿姐?
也不算是惦记,也就是不服气罢了。
谁让阿姐当年看不上薛陵,薛陵这等天资容色家世,阿姐居然看不上,薛陵不服气,但又不会轻易表露,唯一一次逞强带着阿姐出去玩,结果病得更厉害。
真是愚不可及。
不过姬慕蓉以前真的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个郎子都惦记着阿姐,不过后来她想明白了,阿姐是很特别的,除了她的性情被母亲教养得别的名门贵女不同之外,她还在母亲面前宠爱经久不衰。
母亲对她的信任与关爱,大大超过了自己亲生孩子。
姬慕蓉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才明白那为何母亲对阿姐不同,当母亲刚失去第一个女儿时,立刻就有姬令云被抱入宫,放入了她怀中。
那一刻,身处逆境的母亲,大概就将阿姐当成了老天的恩赐。
即使后来母亲有了她这个真正的亲生女儿,但时过境迁,母亲已经是万人之上,她的内心已经坚毅无比,她从后宫争宠的女子踏上了金銮殿,成了与夫君共宰天下的女人。
所以母亲不再需要她这个小女儿做什么。
可阿姐的成长经历了母亲从柔软到坚强到崛起的时光。
而且,阿姐长得那么像母亲,如盛世牡丹,雍容优雅端庄。
她反而更像父亲那般阴柔清秀。
母亲看着阿姐,就像看着自己,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被窃取王朝的父亲。
时间越久,母亲就会越喜欢阿姐。
所以,姬慕蓉不得不杀姬令云。
“如果我早一点狠心,把阿姐杀了,就什么事都没了。”
姬慕蓉眼睁睁看着假扮成国师的叶十三,唤来两名云罗杀手,她们已经换上了群青和竹月的衣裳和发饰,将姬令云扶起来,戴上了慕离,搀着昏迷的阿姐离去。
“群青和竹月没有死吧?”姬慕蓉按下心头不快,问叶十三。
叶十三道:“公主要留下她们的命,自然没有杀掉。”
“你知道我为何要留下这两个贱婢的命么?”姬慕蓉手抚摸肚子,无比感慨道,“我当年想要使唤这两个贱婢,结果她们不听话,我打了她们,结果阿姐知道了生气反而打了我……母亲却并未责怪她。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觉得,就算哪天阿姐发了疯把我杀了,母亲也会原谅她。”
“因为我对母亲来说,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玩偶。”
“我只需要在母亲撒娇撒痴的就行了。”
“所以你可千万别让阿姐活着,不然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放过我。”姬慕蓉边说边抱着双臂颤抖,带着些许后怕道,“外界这些年是不是都传闻当年母亲为了陷害皇后掐死了我真正的阿姐,皇后因此被废,父皇怜悯母亲,把云姐姐抱进了宫,让母亲得以安眠。”
“不管是不是真的,姬氏的女人,只要有一线生机就会化身厉鬼将对手置于死地,她们的心就那么狠,如今我也得学着点了,以前我就是太像父亲那般仁慈,应该让那个卢珍把云姐姐一起拖着坠楼的。”
叶十三冷冷看着她,面具后的眼中闪过难以言喻的嘲讽。
“看来主人总是不会算错的,公主真的比他还疯。”
姬慕蓉娇美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她手心攥着国师做的平安扣,一步步往楼下而去,空气里弥漫熏香中还残留着阿姐身上的栀子香,如一缕幽魂箍住了她的双足,令她步履维艰。
薛陵啊,我心爱的夫君,你临死前还惦记着给阿姐还礼,我倒是真的很好奇,你当初,怎么不敢对阿姐表白呢?是怕被阿姐当面拒绝吗?你可真是个可怜的人啊。
你想阿姐痛苦死去,带着怨念去黄泉路上找到你吗?
我可真的很好奇呢。
……
白兔鹰忽然从神都飞到了郊外山中。
裴燕度听到那声贯穿山林,震慑百鸟不敢鸣叫的鹰啸时,夜色沉寂,月掩枝头,人即将进入沉睡。
他跟姬令云许久未曾分开,若不是青松先生郊游出外,姬令云命他好好做个学生随行,他也不舍得离开她这么久。
短短五日,却像是过了五个月。
好在两人每日都以白兔鹰传信报平安,不过这鹰通常是早晨从神都出发,他则留它到午后,将这一日在何处做了什么写给姬令云。
但今夜,白兔鹰居然提前出发了。
看着天色,应当已经过了丑时,按照距离,白兔鹰应当是从子时前就发出了。
难不成神都出了什么事,姬令云需要紧急召他回来?
裴燕度急不可待地将鹰唤落下来,鹰腿上确实绑了东西,但不是之前两人用的竹筒,而是一块麻布,他心中有些慌乱打开,似乎是以血为书,字迹歪歪扭扭的,但好在能清晰辨认三个字。
“云无踪”。
不是姬令云写的。
那什么人?
裴燕度来不及细想,因为这三个字,代表着姬令云失踪了。
不管事情真假,他都立刻回去。
一刻也不能耽搁。
白兔鹰一直在花月园,不会随意离开,且不会轻易被他人召唤,更不会被他跟姬令云之外的人轻易靠近。
毕竟这阵子连群青喂食都得躲得三丈远。
他匆匆告知青松先生,郡主有急令唤他回去,青松先生何等敏锐,让他切忌镇定心神。
这一路他确实心绪不宁。
鹤雪也感受到他的焦躁,头顶跟着的白兔鹰更是先一步飞了回去。
他此刻恨不得鹤雪也能飞翔,毕竟这山道曲折。
待到他冲到城门前时,天色已微亮,城门正微微敞开一道缝,他手执朱雀铁令,先一步越过等候开城的人进入。
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一路疾驰往花月园而去,这一路上,神都还尚在沉寂中,坊市人声寂寂,那为他指明方向的是高耸云立的明堂。
在大道上他甚至遇到了刚刚从坊市被推运着入紫微城的工匠。
他们也是趁着早晨人少,往明堂运送金铸佛像。
那是会被放置在堂中镇守的长生佛。
巨大的佛像几乎有两层楼那般高,推送的车占据了大道,裴燕度不得不绕开路走。
距离花月园就剩几条街,白兔鹰急躁地从园子里飞了出来,还一度落在了下佛像之上,惊得推车的匠人差点停手。
他吹着口哨,将它唤了过来。
好不容易回到了花月园。
园中早已乱成一团,而府邸前谭原和殷城刚刚下马,两人见他,脸色黑得跟天塌了似的。
胭红听到了鹰啸,抢身跑出来,对他道:“娘子失踪了一夜。我们跑遍全城,问了守夜金吾卫,他们只说娘子车驾就是往家里走的。”
“可惜车在后门,人却不见了。”
“娘子不见了。”
胭红说着说着已是哽咽,她眼红红,像是隐忍了许久,家里无人做主,她只能忍着,如今见到裴燕度赶回来,眼泪再也止不住。
殷城尚算冷静,他接过话道:“殿下跟群青竹月一起失踪了,胭红等到子时还未见她们回来,出门就看到了空无一人的车驾,灯还点着。”
谭原拍了拍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胭红先去了崇玄馆,得知郡主跟公主亥时三刻前就已离开。于是她立刻去公主府,得知公主早就回家睡了。”
“她还去宫中问了,守卫并没有见到郡主入宫。”
“我跟老殷也是连夜找遍了半个城,什么都没找到,也没人看到她们三个去了何处。”
裴燕度听完三人的话,沉默良久,手攥得几乎要捏碎了,但他还是谨记青松先生的告诫,遇事必须冷静,姬令云不会轻易出事,若是不见了踪影,那就是还活着。
而且,有人早知道会发生这桩事。
他长吁了口气,将攥在手心的麻布条给三人看。
“子时之前就有人通知我了。”
“我一定会找到她。”
“即使把神都一间间屋子都掀了,地面一寸寸都挖开,我也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