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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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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入兰庭,庭中一人一鬼,举目相望,冷泪凄凄。

冯渊自趁薛蟠羸弱附身其上,无有一刻不想静静坐下,似生人样活上两天。

就是做鬼时也常萌生不若就扮成薛蟠,与香菱吃茶听曲,描眉点唇的念头,一补生前之憾。

然而自古以来无不说人鬼殊途,强为鸳鸯的,少有不因此付出代价。他既已死,何必做那等自以为深情累累的事,带累香菱,况不知,她对他,还记得吗?

于是从不敢妄动,更唯恐多有一眼落在她身上。

到了此时此刻,两人相对,他才敢真真切切把一双目珠摆着她眼前,一个死了多年的鬼魂,一个因她迷途知返的浪子,一个固执的旧时纨绔,因情泣出血泪。

廊下诸人听的明白,这冯渊不曾入地府投胎,今番还缠上薛蟠,只怕是为了当初要买回家的那个丫头,说的就是薛家的香菱。

一时咂舌,又因不同的身份地位,不同的人生际遇,开始千差各异的评判。

有人既可怜这冯公子,又不解其痴,也有想着他就是为报自己当日之耻。有怪薛蟠棒打鸳鸯,对庭中诉状的香菱冷眼不喜的,甚怨她勾的两个公子爷,一个死了,一个要死了。

又心想,你如今已纳给薛家呆霸王为妾,他现在教看上你的老相好害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倒替人家哭起来了,真是无恩无义,所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不外如是。

这些杂言乱语虽一字未经脱口,但待今夜后,一传十,十传百,必无一字遗漏。

他们不会认为香菱才是一个受到伤害的人,她原是一个最底层,连人生安全也无法保证,能被发卖的女孩儿,可因卖进薛家,奶奶姑娘,薛大爷待她很是好,都当了半个主子,她就不该有可怜劲儿的。

就是可怜,也是可怜可怜她被拐的那段往事,记不得家在哪,原叫什么名儿,因配上那样罕见的品貌,少不得要去问她两句,流下两滴泪来,叹息一番,尽兴去了,若正巧遇上旁人,或是后一个时辰得了闲,免不得就此评论一番,说些可怜见的话。打发打发时间。①

香菱抬起腰脊,看着这个人,紧闭着嘴,又强忍着,两只眼干红。

她自幼颠沛流离,不会干活就先会挨打。这几年来到薛家过上安生日子,日日担好她丫头小妾的本分,从不逾越。

但她也是人,没有麻木,亦无曾叫屈。

她身如浮萍,便是为他落两滴泪,又有什么错呢?

这厢薛家的张管事得了薛姨妈的指派,先是小心走近到院中,从扮书记的自家账房旁边借过,来到坐堂的王瑕君身边,略一迟疑,悄声对他道:“表少爷,我家奶奶问,能否暂先退堂,您先收了这个神通,待我们私底下……”

他并拢两个手指虚绕着比划两个圈。

王瑕君看了,不忍笑道:“这被告还未陈述完,本判也还未宣判,你说私底下……难道要本判当个糊涂官不成?”

管事听了又把话再敞开一点,可见王瑕君仍是不接,直急的跌脚,“您怎么不懂我家奶奶的那个意思。”

王瑕君看了一眼堂下冯渊,见他似还有话要诉,便仍和这管事打趣:“你家奶奶独爱这个儿子,怎会不允我审完这场官司,还她儿子康健。莫不是你还在这里头出过什么力,现在闹鬼了。”

管事见他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的胸口,内里一阵胆寒。他做了这么多年商户管家,与人打交道何止千二八百,走南闯北看的法事也不少了,遇到真把鬼审上的还是头一遭,不由得不怕,唯诺两声就按原路回去告薛姨妈。

冯渊嘴唇嗫喏几番,嘴皮上的泪被一遍遍咂散,又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锈红蟒斑的缎子湿润一片,血泪只止不住。

“你,你”,香菱连连咬出两个你字,泣出声道,“冯公子。”

冯渊嘴巴大张几下,“欸。”忙举衣袖在脸上擦,又见衣袖上是血,换了两换,轻沾去泪痕,唯恐自己丑陋了。也全忘记自己现在是薛蟠的模样。

手忙脚乱觉得稳妥了,才睁开眼和香菱说话,见她垂着身子哭的厉害,手也不敢伸上去乱扶她,只记得一个要紧事要和她说。

“莲儿姑娘,你先莫哭。”

听了这话,香菱哭的更伤心。

冯渊便垂的更低,说道:“我这里却有一件要紧事要同你说。”

“冯公子,你有什么要说呢?”香菱举着帕儿睁眼看他,“只管说就是了,能为你做的……”

这是素来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香菱,说过最大胆的话了。只是冯渊忙截住了她的话。

“不,渊此生没有姑娘要为我成全的。”

说到这时,他微微恍惚,旋即安定了心,道:“我死后寻住了当年养你的那人,问出了你的出身。”

“你原是姑苏阊门十里街,仁清巷葫芦庙旁,一户甄姓人家的女儿。”

这两句轻飘飘的话带过其中的繁累,但香菱是个有心人,自能感受到这份掩盖的情义。

她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眼泪本止了止,可一想到世上有一人这样待她,就想止也止不住,帕子湿透,又拿袖子去擦。

犹记得她随薛家奶奶姑娘上京,他们的船泊在一湾河上过夜。她那时生怕自己做错一点要挨打,就一直呆在船舱里。

姑娘身边的莺儿姐姐来给她送饭,因说能教奶奶带在身边是她的福气,她点点头,心内也就是这般想的。接过碗筷,谢过莺儿姐姐,见河岸上农家也将吃过饭,女人和姑娘们提着木桶来打水浣衣。

枯藤前,茅屋上,青烟袅袅,大爷也来看她,言说间伸出一双手在她身上乱动。

“大爷,大爷,奶奶说了,上京城去,给我开脸……”

“那是奶奶说的,大爷我何时说了?”

……

“别哭了,你迟早是爷的人。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别哭了!”

“哎哎哎别哭,你从了爷,爷上京去,爷的舅舅他们都是官老爷,手底下在各地当差的都有……”

“你从了爷,我给你找娘老子。”

“真的?”

她便信了,可上了京,安了家,她都有一个小丫头在身边了,每一回她向大爷提起寻爹娘的事,他都说不是时候,舅老爷升官了不在京,贾府的老爷成不了事。

后来有一次她再提起,大爷就恼,要打她哩。

之后奶奶给她开脸,摆小席,她看书认字,就把寻爹娘的事忘了。

今天她才知道,原来真的会有人给她寻爹娘。

所幸慧性没有泯灭,甚至在泥缝瓦堆里生出一页情操,如此怎能不叫她伤怀落泪。

冯渊不忍告诉她家业尽毁,爹娘寄人篱下,遭小人算计谋财等事,遂换了口吻,“你先哭着,我把现今的事对你说上一说。

“令尊名叫甄士隐,今在外云游,已修得正果,我寻访你母亲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虽成了,只不放心你。但我们也晓得,那些一入了道门佛门的,凡尘的因果就不能横加干涉了,如若干涉,反对生人不好。只将你未来之事告之与我,让我寻到机会,诉说与你。”

他这一番话说只往安慰人心处说,告诉香菱知道,这世上也有人在念着你,想着你。

香菱果慢慢哭小了,一双眼望着他,五内翻腾。

冯渊又说:“你妈妈现今住在大如州你舅舅家,明日后,自有人安排你去寻。她自失了你,生活无趣,身边又只有一个丫鬟作陪,日子也很是凄苦。不过我每年都会去看她一回,身子骨倒硬朗着。”

香菱起先为爹爹所撼,想不到有生之年,能有知晓自己身世的一天。又闻得能去寻母,一时天灵盖发晕,像被巨大的喜悦砸中,又听说妈妈过的清苦,这一喜一悲,差点让她晕了过去。

冯渊忙扶了一把,欲揽她又不得。

笑说:“你信我,我是个鬼,做事不畅便,前前后后花了这些年才把事情安排妥,不然你们母女早该相聚了。”

香菱念了一声“爹娘”,又痴痴看向冯渊。

冯渊忙应她一声,又说:“我知你要谢我,但这并非是我一人之功。”

想了想时辰,望上堂前鬼判,道:“若无有这位大人相助,是不成的。”

瑕君只冲二人摇摇头,道:“职责所在。”

又想起时辰,对冯渊挑了一下眉毛。

冯渊心下明白,仍是笑吟吟地对香菱说话。

“还有最后一个要对你说的,你也且记住了。”

香菱悟性极高,何听不出他的离别之语,直咬着唇冲他摆首,眉目尽是痛苦之色。

冯渊眼眶乍红,只是忍住,趁着开腔前的呼吸,瞪了几回眼,喉舌间干咧咧一片,才没哭出来。

“这世道艰难,对女子更如是。因你舅舅不似个好人,我为你治了几亩良田,届时你回去了便带上你母亲去吧。然而现今动荡,家里没个男人遭人觊觎者多。望姑娘莫怪,我为你择了一个品貌皆好的夫婿,但留与你的银子,你定要自己收好。如这薛家是个好的,我不会做这样唐突姑娘的事,只是不出五年,薛家、连同这贾家、王家、史家,一个不存。”

他这每一条细说下来都说不消的。只听判官叫他,因是他说了不可泄露的事。他忙点头哈腰应了几声,以示知错。

香菱短短时间内获知这些事,已经是头晕目眩。先前判官让二人起来说话,这时她又突然跪下,又向前爬跪几步,在堂下磕头。

冯渊听那声音磕的咚咚的,连也跪下,又去扶她。

只听香菱道:“民女求求判官大老爷,求大老爷,求大老爷轻饶了他吧!”

她不知阴间的事,也不知自己不是阴间的民,只从他们先前的话里知道冯渊滞留阳间,仅伤生人一个罪就要严审重刑,又听他为自己的好几宗安排,不知道还要有多重的罪。

冯渊将手挡在她的额前,一手轻握住肩将人拦下。

香菱听他细说:“你切莫伤怀,待我下去走一遭,那些痛啊都会忘掉,没准过几年,这世上就生出个我,去你家做个栽花种树的,你要山茶花,我就给你摘山茶花,你要腊梅花,我就剪一枝,抱来玉净瓶。”

这厢冯渊慰着香菱,那厢黑无常从大门进来院子,王瑕君冲他摆一下手腕,他们之间合作过几次,知晓其意,就穿过院子,打算出去。

忽看院角里有个游魂,就想顺手捞了。范无赦手下的鬼皆是阎王殿要走重刑的。

黛玉站在梅枝下悲悲戚戚呜咽,不能自已,便是眼前来了个拖着长舌头的骇人鬼差,也像没看见似的,扭了头闭眼落泪。

她却不是不忍见这鬼差,只是不忍见香菱与那冯渊。

她对夫妻之情,男女之爱的认知,仅从自己的爹娘而来,他们生时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母亲去后,父亲便如失臂之翼鸟,年前也去了。

只不晓得他们能在地下团聚否。

在外祖母家来,李宫裁常与她们读写《女训》《女则》,她却是不全信的,今日更见这样一场造化弄人,催心断肠的悲欢,见一人明知不可违,而偏要为之,见一人字字不吐情,却字字含情,见一场如此明目张胆的真情,她如何能不见泪。

原来黛玉此时虽是游魂,然生灵鸟雀无不有灵,不期这一哭,那檐上枝头上的宿鸟栖鸦,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②

这黑无常一时不知该如何锁拿,忽地一根木签落在这棵艳色幽绝的梅根旁,他慢慢转过头,只见王瑕君正伸手触到公案上的签筒。

“案下冯渊听判。”

①这段改字鲁迅先生《祝福》里鲁镇上的人对祥林嫂悲惨遭遇的态度,因看周瑞家的问香菱那段时联想到,故用。

②不期这一哭,那檐上枝头上的宿鸟栖鸦,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改自《红楼梦》通行本第二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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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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