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光。
亮的。
世界是亮的。
申晓鸢伸出右手。
她想要抓住那一抹光。
渐渐地,出现了色彩。
色彩。
申晓鸢眨眨眼,世界的色彩在眼前重构、拆解、又重组,最后组成了一副熟悉的画面。
她记得。
她记得那画面。
她永远忘不掉。
申晓鸢站在路口,一旁是刚刚下班的父亲。
父亲很和蔼。
夏末的树木郁郁葱葱,他们就在路口等着,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申晓鸢的母亲。
父亲牵着她的手,脸上还有着些许因一天的劳累而造成的疲惫。
申晓鸢抬起头:“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来?”
父亲说:“咱们往前迎一迎吧。”
于是,他们就往前走,走啊走,一直转过街角,走到另一个十字路口。
父亲蹲下来,指着东边的方向:“妈妈待会就会从那边过来。”
“哦。”
他们等着。
终于,母亲来了,踩着单车一路丁零当啷地出现在东侧路口。
申晓鸢扑过去——
母亲迎着把她抱了起来,一阵嘘寒问暖。
父亲也跟了上来。
不怎么低的夕阳照在申晓鸢脸上,很温暖。
2.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申晓鸢坐起来,五点三十多,还有二十多分钟闹钟才响。
她看向窗外,天已经放晴了,清晨的日光在地面上回荡着。
她叹了口气,下床。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持续性地会梦到妈妈。
梦的内容也不是噩梦,更不会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都是极寻常的童年片段,出现最多的,就是这第一次和爸爸去接妈妈下班的场景。
即便如此,清醒过后的空虚感与失落感,往往让她持续性地难以释怀。
十分钟后,申晓鸢站在镜子前,举起牙刷。
妈妈是二中的老师,那个路口就在妈妈下班回家的路线上。
妈妈四年前死于一场车祸。
令她惊讶的是,她对那场车祸的记忆竟然日渐模糊。
兴许是妈妈的形象太过温暖,申晓鸢会自动忽略记忆中那无法接受的部分,好让这形象不被破坏。
妈妈葬礼那天,她没有大哭,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只有麻木,彻彻底底的麻木。
不是难以接受,也不是逃避躲闪。
她看着伤心欲绝的父亲,看着来来往往悼念的学生和老师。
但只是看着,她就站在那里,正对着妈妈的照片,眼神空洞。
往后,就一直如此。
空洞,麻木。
直到现在,或许未来,仍是空洞、麻木。
申晓鸢发现自己已经发愣了很长时间,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
她连忙开始洗漱。
家里人的工作不需要早起,继弟方轩的房间里正传来窸窸窣窣的起床声。
她轻轻合上门页,下楼。
母亲去世三年后,父亲又改娶了现在的她的后妈。
后妈带着继弟登门的那一天,她也是麻木的,或者说,是平静的。
平静远比麻木更可怕,麻木是客观的无话无言,平静则是主观的心如止水。
后妈姓赵,性格不好,但当然不像白雪公主的后母一样恶毒,她对申晓鸢有着偏见,但不过分,作为继母来说已经完全够格。
父亲远失去了早年的和蔼可亲,而变成了这一副冷漠偏执的模样。
于是两人经常吵架,申晓鸢深受其扰,但仍然十分平静。
继弟方轩倒让她出乎意料。
方轩今年初二,父亲去世后也一直没改姓。他出奇地好说话,性格不惹人厌,渐渐地申晓鸢也对他放下了刚来时的偏见。
总而言之,这拼凑出的家庭当然让她不适,但远远没到打破她心态的平静的地步,再加上方轩,慢慢地,她也能接受当下的生活。
同样接受的,当然是这麻木与平静。
申晓鸢终于走到地铁站,早高峰已经初显端倪。
她坐上二号线,顺利地找到了一个座位。
雨后清晨的阳光有节奏地撒在轿厢地板上,申晓鸢望着右侧车厢连接处,昨晚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
她代入了一下时叶的视角。上车,发现自己一向沉默寡言的后桌在墙角玩着手机,就没打招呼。直到一下把她拽过来,躲过了玻璃杯的袭击,一问才知道这前桌根本就不认识自己!!!
申晓鸢笑了。
她被自己逗笑了。
笑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脸盲症成功被攻破了一例。
前桌那个狼尾假小子叫时叶,她记住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3.
申晓鸢拉开三班的后门,班里一片早读前混乱的氛围。
互借作业抄飞速补的、吹着自己昨晚游戏战绩的、谈闲天的一堆堆,听见她进门纷纷回头,见不是老师,又恢复了各自的动作。
申晓鸢横着走到靠窗的角落自己的座位。
她刚掏完书,前桌的时叶就回过头:“姐,你还记得我不?”
申晓鸢白了她一眼:“滚。”
时叶这回扎起了她一如既往的狼尾,申晓鸢终于得以把昨晚地铁中的散发少女和这一身非主流的假小子形象对上号,并标上“时叶”的标签。
申晓鸢掏出各种篇子,把各科的分别收拾好。
收拾到英语时,她一惊。
昨晚写作业的时候,漏了一张。
她猛抬头,眯着眼睛看着黑板最右侧顶端学习委员写在黑板上的今日课表。
第一行的内容是:“早读:英语”
完了!!!!
顿时,申晓鸢灵机一动,猛地拍了两下时叶的后背。
时叶回头:“怎么了?”
“英语。快点,给我看看,忘写了。”
时叶憋着笑,从桌子上拿起自己的递给她,还不忘说:“姐,那要是现在你还不认得我,你咋办呢?”
申晓鸢抓过来就闷头一顿ABCD地抄:“那我会把篇子撕了。”
时叶一愣,竖了个大拇指:“狠人。”
申晓鸢:“谢谢夸奖。”
时叶回了句“不客气”,就转回了头。
申晓鸢抿了抿嘴。
自己啥时候嘴这么欠了?
好在英语选择题居多,她赶在了早读开始前抄完了所有题目。
英语老师也就是他们的班主任老李在预备铃响前半分钟走进了教室,站在了讲台上。
申晓鸢从桌下把时叶的作业递给了她,把笔扣好,放在了桌子上。
完美。
老李的一大兴趣爱好,就是在早读的时候查作业。
他最喜欢的就是下去转一圈,扫视一遍全班四十多人每一个的作业,然后揪出没写的以及说是落家里的,再夸一夸几张一看就写得好的。
走到申晓鸢附近的时候,她不免有点紧张。
抄作业的事情很久没干过一次了,毕竟之前也没人能抄;自己的这份除了选项以外都很干净,如果再看仔细点,就能看出来和时叶的那份很像。
老李走到时叶桌旁,看了几秒,高声说:“时叶同学的作业质量很好。”
申晓鸢心跳不止。
自己之前作业基本一塌糊涂,今天的正确率再这么高……
不料老李已经看完了她的篇子:“申晓鸢同学完成的也很不错。”
?
前桌的时叶此时正以一个任何人都看不到的角度偷偷笑。
查完最后一个学生——申晓鸢,老李快步走上讲台:“好,现在咱们正式开始早读。上课!”
所有人稀稀拉拉地站起来。
“老师——您好——”
……
4.
申晓鸢注意到,时叶并不是如她预想到的一般,是个外向开朗的人。
她展现出来的对她的那股诙谐劲儿似乎只存在于她俩之间,和自己一样。
下课时时叶也总是形单影只的,似乎也不怎么和其他身影一同出现。
不过比申晓鸢强的一点在于,时叶记得住人脸,也会和前桌有着交流。
至于自己,则像是完完全全的外星人。
体育课,老师宣布完注意事项后学生们就迫不及待的一哄而散,有去抢篮球羽毛球的,也有聚在操场旁边闲聊的,剩下的就三三两两地散开在学校各个角落去了。
申晓鸢走到在靠近操场的教学楼里自己常去的空教室。
打开门,却看见几个男生聚在里面,几个人连忙收起地上的扑克牌,一见是她又松了口气。
“抱歉,打扰了。”
申晓鸢关上门离开,走出教学楼。
学校东南角有一片竹林,不知是模仿《小石潭记》还是怎么,林间还有一个极小的湖。
只是湖水并不怎么清冽。
湖旁边有着一个亭子,官方称呼是“迎春亭”;亭子与林外甬道以一条石板路相连,石板路弯弯曲曲,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也看不见外面,所以这儿也成为了各路情侣的约会圣地。
这节体育课是上午第四节,小亭里基本没有人,她打算去迎春亭继续刷小说。
弯弯绕绕的竹林小路终于走完,申晓鸢一抬头,看见时叶正坐在两步台阶上的亭子里。
时叶从手机里抬起头,捋顺额前的刘海:“哟,好巧啊。”
申晓鸢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最终还是回了一声“嗯”,走上了台阶。
她走到亭子最里靠湖的那侧坐下。
见她没再有说话的意图,时叶也重新低下头,刷着手机。
申晓鸢打开了昨晚在车上读的网文。
正当申晓鸢回忆着之前的剧情,终于接上昨晚的想起来是女二正在做一个单线任务的时候,时叶突然开口。
“其实我觉得你最好收敛点。”
申晓鸢转过头。
“什么?”
时叶指着她的手机,又指了指亭子一角的屋顶:“我说你最好收敛点,监控。”
申晓鸢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一个监控正虎视眈眈地闪着红光。
“哦。”
申晓鸢似是不在乎,继续看女二大杀特杀。
“你不怕?”时叶问。
申晓鸢叹了口气。
“我不怕。都带进学校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行吧。”
于是两人都没再说话。
过了两分钟,申晓鸢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立刻看向时叶,她正在手机里飞速打字。
“你不也在玩手机吗?还说我?”
时叶停下手指,抬头看着她。
“哦,我家里开手机店的。”
申晓鸢看着她的眼睛。
“行,真孝顺。”
“嗯。”
申晓鸢转回去,继续阅读着低质爽文。
不知道多久后,女二已经在单线任务里登天并回去找主角团后,申晓鸢抬起头。
时叶还在打着字。
申晓鸢划下状态栏,睁眼撞上了时间。
11:34。
多少?
申晓鸢熄屏又开屏好几次,确认自己没看错,手机也没出错。
她猛地站起来。
迎春亭听不见学校铃声!!!
她把这个忘了!!!!!
体育课早就下了,又已经过去一整节课了!!!
时叶抬起头望着她。
申晓鸢把手机时间亮给她看。
时叶叹了口气,起身。
申晓鸢:“这儿没铃!忘了时间了!!咋办?”
时叶没有说话,而是走到台阶前。
她坐在台阶旁的座位上,右腿前伸对准台阶,左腿踩上去,又踩到右脚脚踝上。
咔嚓!
后面的拟声词是申晓鸢想象的。
咔嚓!
就是这声。
申晓鸢面部微微扭曲,看着时叶的脚踝肉眼可见的变形。
她心里一惊,猛地看着时叶。
“不是,你干啥呢?”
时叶甩甩腿,冲申晓鸢一招手:“来搀我,去医务室。”
“啊?”申晓鸢满脸难以置信。
“别废话,快过来。”
5.
申晓鸢搀着时叶一步一步地走向医务室。
她不太习惯自己身上任何部位同别人接触的感觉,但今天发生的事情似乎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很想知道之后会不会发生更离谱的。
漫长的甬道尽头就是医务室,她们终于走到了门前。
时叶:“直接敲门进。”
申晓鸢看着她,迟疑地向前了一步,然后敲了两声门。
她放下手,然而时叶抱怨了一句“真磨叽”,就拉开门,单腿跳着进去了。
她一边蹦着,一边高喊:“韩姐!我腿伤了——”
申晓鸢一脸困惑地跟在她后面。
看样子似乎时叶和这个姓韩的校医认得。
申晓鸢坐在门口,看着韩校医给她上药,又在一个表格上写着什么,最后时叶签上了名。
韩校医皱着眉,递给她一个袋子:“这个拿着,云南白药。记得去医院,还有,时叶,我劝你别天天折腾这折腾那的……”
时叶:“嗯,知道了。”
韩校医一脸沉重地说:“差不多了,快走吧,我跟你班主任说一声。”
于是申晓鸢又莫名其妙地搀着时叶走出校医室,举步维艰地走回班。
办公室门口,老李似乎已经恭候多时。
她们跟着老李走进办公室,走到老李的工位上。
老李一脸真切地说:“啧,怎么搞的啊时叶,这么不小心。”
“体育课把脚扭了,申晓鸢送我去医务室来着。”时叶指着她说。
老李沉默地看了她的脚踝一会儿:“开药了没?”
申晓鸢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老李点点头:“开药了就行。”
老李打开茶杯抿了一口茶,说:“这样吧,我给你开个条,你让家长带你去医院看看吧?别骨折了啥的——”
时叶一抬头:“不必了,老师。”
老李:“真的?要是骨头坏了——”
时叶:“真没事,放学后我再去吧,我怕耽误课。”
老李忧心忡忡地点点头:“……那你要是感觉不对劲,就来找我啊。”
“嗯,知道了老师,谢谢您。”
“那就快去上课吧。”老李一摆手。
两人从后门走进班,此时数学课刚开始,所以这才格外显眼。
不过更显眼的,应该是申晓鸢被迫搀着时叶的模样。
她感觉无数目光如炬灼烧着她。
终于走到座位旁,两人坐下。
一会儿后,人群的目光逐渐收回到黑板上。
申晓鸢低声说:“你真行。”
时叶回过头:“怎么?”
申晓鸢别过头:“你说呢。”
数学老师看向她俩,一敲黑板:“刚回来那俩,时叶申晓鸢,别说了,专心听课。”
时叶转回去,翻出数学笔记本。
申晓鸢悄悄竖起大拇指:“狠人。”
她听见时叶悄声说:“谢谢夸奖。”
申晓鸢没忍住,低下头一笑。
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