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浮生,饮剑自戕。
盖着麻布囚衣的女子跪坐在地上,过度的劳苦使得曾经明媚的容貌快速衰老、憔悴。
形容槁枯,她望着地上一摊殷红的血渍,干涸的眼中迅速积满泪水。
女子的身体上布满不堪的伤痕,同她一起流放的男子正一脸怒火中烧的模样,眼中的寒意像是要化作实质。
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男子怒目圆睁,盯了女子许久,才摸索身上的仅有的一把匕首,冷漠地扔在女子面前。
“云悠,你是本宫的妻子。即使未过门,你也应当为本宫守好贞洁。”
“现如今,你的贞洁被毁,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
“皇甫锦闻,你就不想想,我是因为谁才变成这样的!贞洁贞洁,你们一群人总是嘟囔着,可现实是什么,你们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
男子气急,伸手就要掐死女子。
而女子眼疾手快,捡起地上扔着的匕首,刺向俨然变成魔鬼的男人。
一旁的云悠冷眼相待,静默地看那一场闹剧。
见那对梦中鸳鸯自相残杀,见那对梦中鸳鸯饮剑自戕。
。男女双双倒落与地,殷红的血染红了脚下的路,缓缓流淌至她的脚下。
云悠不动声色地缩回脚,脸上无喜无悲,似乎司空见惯,波澜不惊地注视那两具尸体。
她在心里默数几遍,发现自己还没能从梦中醒过来,不住诧异:平常只要梦见这般恶意的,过几息便可醒来。
下意识地啃咬自己的指甲,以抚慰不安的心。
美人蹙眉,眼中的不安在看见雪中踏月而来的女子后,全然消失殆尽。
那名穿着暴露的魔族服饰的形如魅鬼的女子,隔着忽至的暴雪遥遥相望。她蹲下身子,感受不到寒冷似的,徒手抱起她的尸体。
“回去吧,回去吧。”
女子抱着尸体,在暴雪中凝视着自己,嫣红的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有股力量将云悠推出梦境,而她在最后一刻,瞥见了那名女子正亲吻尸体,温柔虔诚。
云悠转瞬间清醒过来,整个身子缩在靠椅里,忽然的弹动使得靠椅“刺啦”发出噪音。
她用手抚摸着心脏,能够感受到心脏真实地跳动。手边是散落的绿色发带,发带缠绕腕间,与身上所穿戴的素雅衣裳尤为般配。
抬眼是黄铜倒影的自己,明艳大气的五官,饱满水嫩的皮肤。
——与梦中的形容枯槁大相径庭。
芊芊玉手抚摸着垂下的墨丝,她伸手解开暗匣的开关,取出一只手法粗糙的楠木簪子。在簪子的端口出,刻着笨拙的“悠悠”两字。
再往下一层,拨开其余的首饰,一封旧黄的信封乍然出现在云悠手上。
她拢收墨丝,用那根楠木簪子挽出简单盘发,将信贴身保管。她静坐在靠椅上,一双翦水秋瞳满满浮上柔弱。
周身的气场变为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气质,眼底下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野心,正要冲破枷锁。
一张一合,云悠正对着铜镜,确认好万无一失后,起身推开身后的门。
霎时间,那团和煦的春风扑面而来,金灿灿的晨光照射在她的衣摆上。
“云姑娘,我们已经接到消息,可以前往三国边界,援助大师姐她们。”
一眉眼弯弯的少女,朝她伸手,右眉上的红痣随着高抬的眉毛飞扬。发间用一根细长的头绳将黑发束起,银色链子松松塌塌地挂在一侧。
云悠迟疑,最终朝着少女走去。
另一边——
血顺着两侧脸颊,逆向流动,滴答滴答,再砸落于地。
脑子眩晕,好似整个人被倒吊,血液充斥着整个大脑,巨大的血压压迫神经。
无数疯狂的求生欲叫嚣着,令深陷昏厥的自己快点醒过来。
呼吸微薄,似乎下一秒就要断气。
林颜若从混沌又压抑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应该说是从噩梦中惊醒。
他被人用桃木做的木剑死死钉在法阵中央,流干净全身的血液,周围的修士皆是一脸唾弃地看向倒地声绝的自己。
身体似乎还留有剧烈疼痛死亡下的残余,忍不住颤抖,而颤抖时又带动着身上禁锢的铁链摇晃。
过于沉重的声响加速他的清醒。
琵琶骨上的铁链将伤口撕扯开,早已凝固的伤口又一次如溪水般,缓缓流出,蔓延在脖颈上。
他的左手还在紧紧握着皇甫锦闻的金戒,细微的刺痛使他在冰火两重天中找到一些感觉:他还活着。
林颜若仿佛处于火海中,可时不时地寒意突袭,他能依稀感受到,自己必须从这种状态中调整过来。
晃动身体,尽力睁开疲惫无力的眼皮,想要弓身抽出手。
届时便可空出手来砍断这条链子。
眼中一切都是那么黑暗,他看不见自己的伤口,也看不见周围都有些什么。
突然,前生所学的生物知识一股脑地涌进脑海里。
或许他现在是暂时失明,看不见任何事物。
莫名的冷意蔓延全身。
若是看不见、又受伤上的情况下,谁都可以借此杀了他。
这种想法令他下意识打了寒颤。
可能是暂时失去视觉,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林颜若感受到自己的听觉愈发灵敏。
脚碾过泥土的“沙沙”声在耳中格外明显,走路者似乎停了下来,无名的视线焦集于他的身上。
不过半晌,走路者放轻脚步,像猫一样,快捷走至他的前面。
带上一阵清风拂过,来人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额前,略有瘙痒。
来者不说话,只能听闻剑在空中挥舞时的“咻咻”。
悬空倒吊的林颜若能够明显感受到,自己身上的铁链正一步步瓦解,他的身体也以头朝下的姿势向下坠落。
看不见、摸不着。
整个人被抱在怀里,伤口处鲜血汩汩,身子愈发冰冷。
来者毫不犹豫地扯开禁锢皮肉的铁链,连带着上上下下被剑气所伤又愈合的细小创口,再次崩裂。
他怀疑自己现在一定是个血人。
密密麻麻地伤口落在花言溪眼里,并不能够使他停下来,或者怜香惜玉。
怀里的女子双眼无神,面颊上是绯红的,嫣红的眼尾上留下血的痕迹。
面颊滚烫,然而身子却异常冰冷。
花言溪掏出药粉,随手洒在伤口上。
不见怀里的女子痛苦挣扎,而是悄然伸出手,与他的手指触碰,如同蜻蜓点水,一下子又缩回去。
那双素来盈有潋滟秋水的桃花眼此刻闭上,整个人同战损的、易碎的瓷器一般,焉焉靠在胸膛上。
紧抓住的左手松开,一枚带血的金戒就这么暴露在他面前。
花言溪停下撒药的动作,伸手抓住女子的衣领,用力将其甩在后背上,默然背着女子起身就走。
而那枚金戒随着大幅度的动作,消失在他眼中。
“谢谢你,花师弟。”
林颜若缩在少年宽厚的靠背上,闭上暂时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眼眸,过于滚烫的脸颊贴在少年的脖颈上。
声音沙哑,头脑恍惚。
他整个人的状态糟糕透了。
“你好像一个人,好像有人怎么背着我,从黑暗里爬出来···”
林颜若将脸贴的更近了,发热的大脑驱使他下意识去寻找凉快的物件,用以降温。
嘴里说着模糊不清的话,脑袋一直拱着花言溪。就连左手什么时候丢失的金戒也全然不知。
花言溪缄默,只是颠簸了一下背上不安分的女子,便继续向山上爬行。
——为什么下意识会对她这么好?
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毫无心跳跳动的胸膛。斜眼看林颜若的脸,那种血液快速流动、沸腾的情况又再次上演。
他想:这是一见钟情吗?
花言溪将睡过去的林颜若轻轻放在用稻草铺好的席子上,在爬至顶峰时就已经喂了药,再过几个时辰,发热便能自行消退。
只是看着她一身的伤,花言溪扭头看向被关在冰椁里的苏烟,思考一番,将冰椁打开。
苏烟一身贴满了诡异的符箓,又用捆仙索捆绑。
她被推下来时,正愤怒地瞪着花言溪。
苏烟整个人被拎到昏睡的林颜若面前,原本安静的人瞬间炸了。
奈何嘴上被贴上禁言符箓,到嘴的话尽数又吞进肚子里。
横眉竖眼,眼中的怒火快要化作实质,恨不得将花言溪千刀万剐。
而花言溪凭空使剑,一把白骨森森的骨剑指向昏睡着的女子:“老三,别以为躲在人家躯壳里不出来,我就拿你没办法。”
“乖乖出来,我还可以治疗你的师姐;若是你不出来,你的好师姐也会跟着你一起坠入无尽的烈火中。”
闻言,苏烟重新打量一番花言溪,刚才还着急的神色俨然换了一副模样。
她挑起眉毛,示意花言溪将嘴上的禁言术解开。
“不出来又如何,真正的苏烟早已死在三年前的那场大火里。没有那个家伙的授予,苏杭怎么会用出专灭魂魄的灵火。”
“你别忘了,我们三个共享一套记忆,共享一个情感。”
“只不过可惜的是,你,这个先天有缺的魂体,每天都在遗失。”
“自然是体会不到与师姐‘生当同衾,死当同穴’的承诺。”
苏烟自从一年前觉醒后,便明白自己并非偶然的穿越,而是原本就属于这个世界。
至于脑子里多出来的异世知识,除了她自己,没能会知道。
况且,三个人虽共享情感、记忆,但每个魂体都会有自己的想法,不受他人控制。
她在赌,赌刚刚突然蹦出的情感体会是否与师姐相关。
花言溪盯着苏烟,不经意间笑出声:“你以为一见钟情所带来的情感冲击能够维持多久,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爱意,老三,就算不能享有你的想法,但别忘了,我们是一类人。”
“你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
“是吗?”苏烟挑衅着,一双圆而大的杏眼蔑视少年。
“呜呜呜····无耻···呜呜呜···”
挑衅完的苏烟又被封住双唇,只好眼波粼粼地凝视着花言溪。
倏忽,横空迎来一柄长枪,以刁钻的角度刺向花言溪。
来者揪着神志不清的皇甫锦闻,一手执枪,向花言溪发出迅猛的攻击。
单方面的碾压,云相将皇甫锦闻丢在一边,并在花言溪回击前,挑飞跌坐在地的苏烟。
山顶上雷电交加,乌云急聚于巅峰。
远处的格桑花因飓风而旋转上升,外面是广袤的、一览无际的稀疏草地,里面是暗藏玄机的献祭台。
两人就在中间过渡地带开展较量:
云相的本命武器是手里的簪有红缨的银枪,若是有幸见过云霄将军的银龙枪的威力的人在场,必定会叫好;而花言溪手里的骨剑叫不上名来,过于无名了。
云相一向速战速决,之前挂在脸上的傻笑已经卸下,露出他原本该有的样貌——冷漠无情。
他纵身跃至花言溪跟前,游刃有余地挥动银龙枪,夹带着源源不断的灵力,枪影诡谲。
枪法快、准、稳,云相犹如上了多年战场的老将军,每一招都朝着最致命的部位刺去。
花言溪的骨剑格挡着如同急雨般的枪击,相较于云相的游刃有余,他挥剑避开致命的招数,以无畏的精神冲上去。
如果说云相属于稳扎稳打的打法,那么花言溪就属于不要命的打法,将自己的缺点暴露出来。
以身入局,将自己伪装成猎物,再最后给予致命的一击。
两人的打斗将周围破坏得不成样子,没人注意苏烟在做些什么。
她咬破藏匿在牙龈上的胶囊,苦涩的药汁沿着嘴唇边缘滑落,溅在身上的捆仙索上。
身体急速变小,原本牢牢套在服装上的符纸也簌簌掉落,只有麻烦的捆仙索随着身体大小而变化。
能够腾出手解开捆仙索后,苏烟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尽数入口。
她回头看两个家伙还在打斗,便支起昏睡的林颜若和不省人事的皇甫锦闻,打算先带着他们离开。
“跑什么,你觉得自己还有的跑吗?”
花言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距离非常近。
苏烟凭空变出惊鸿鞭,临着声源抽去,鞭声雷戾,像是要一鞭子抽死那个人。
可惜抽空了。
正在紧张至极时刻,任何微小的举动都会使苏烟汗毛竖立。
感觉到腰侧被人用手轻轻戳了一下,苏烟想要呵斥,却发现师姐此刻正双眼无神地盯着自己。
“你醒了?”苏烟轻声问道,温柔得不似刚刚那个想要抽死花言溪的她。
林颜若又闭上眼,颔首:“嗯,要不先把我放下来。我可以帮忙。”
苏烟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不行,你受伤了,得尽快得到治疗。”
“你知道的,我没办法见死不救。云相快撑不住了。”
像是印证林颜若的话,云相手中的枪被花言溪砍半,只剩半截的枪身留在手中。
云相那被砍断的枪头直直插在苏烟逃亡的正前方,差一点就扎进脚尖里。
苏烟带着两个病患,仍旧往山下跑,回头早已看不见两个人的身影。
“我腰带那里有符箓,里面有千里传送符···”
“没有用,周围被下了魔族禁术——齐天咒,以血为誓,聚灵为龙,齐天大普。我应该早点意识到的。”
“齐天咒?”林颜若发出疑问。
“等回去再跟师姐细说,现在现带你们离开这里。”
“云相他会跑吧?”
“当然,事先商量好的,打不过就跑。”
奔跑时的声音被风吹散,苏烟温柔的嗓音在风里失真。
林颜若无法感知外界时间的变化,睁着一双无法看清事物的眼睛,跟着苏烟一起跑路。
但胸膛里快速跳动的心脏,此刻莫名的心悸。
忽而耳边有无数嘈杂的人声,像是在呐喊,又像是在哭丧。
处于黑暗中的林颜若还在不停奔跑,害怕撞上人,又害怕苏烟悄声不语。
终于,他被一双长满茧子的手握住。
不用继续跑路。
“还好,援兵来了,师姐,快回去治疗吧。”
怪异涌上心头,他顿住脚步,阴翳笼上双眼。
就连紧握的手也变得陌生起来。
林颜若松开那双手,瘫脸望向“苏烟”。
“你的体能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可以挂着两个人跑这么久。”
“···云相,是你吗?”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苏烟,我的师妹留在那里断后?”
林颜若瞪大眼眸,他不知道此刻正有一束光照射在无神的眸上,晶莹剔透的。
压在胸口的悲伤,瞬间化作飞雀,向无边的天际奋力展翅。又悲鸣着、不肯褪去。
少年一手撑着皇甫锦闻,一手攥住林颜若:“对不起···但我要保证我家殿下的安危。至于刚刚那些话,都是苏少侠让我转托给你的。”
起身又要向山脚跑去,却依稀感受到拉住女子的手变得滑腻湿润。
林颜若挣开掌锢,滞留于原地:“不,我还有办法可以帮她。”
“你过去就是送死,你会白白浪费苏少侠的用心。”
闻言,他扯出滑稽又怪异的笑脸:“不去试试,我会后悔的。不就是看不见了吗,我照样能继续战斗。”
说完,扭头抬手擦干脸上的泪痕,跌跌撞撞朝山上原路返回。
云相咬紧腮帮,皱眉注视越来越远的身影。下定决心,先带皇甫锦闻离开。
当他快速将太子安置在安全的地带后,撒腿便往山顶上跑。
有些喘气地爬上高峰,只见最里面的献祭台被毁坏,地面坑坑洼洼,都是剑痕。
他挪开碍事的碎石块,在一堆废墟中找到了林颜若。
此刻的女子双眼无神,满脸鲜血地跪坐在献祭台上。怀里的绝色美人安然沉睡,像是传说里误食而亡的花精灵。
但美人胸口处有一道从脖颈到腰侧、纵向的划口,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蜿蜒盘旋在如白玉的肌肤上。
而台下脚边是被驯服的花言溪。
他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剑伤,最为严重的是,脑袋上还横穿一柄黑墨石般的剑,从后脑勺贯穿至左眼眶。
眼瞳涣散,软塌塌地倒在一旁。
不远处是一把折断的刃,刺喇喇地摆在云相面前。
“你···”云相刚开口,便被有些癫狂的林颜若打断。
“嘘,师妹要睡觉了,不要吵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