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贻抬头一看，车停在一片砖红色的小楼前，“福惠里”三个蒙尘的字被生锈的铁架撑着，“福”缺了一点；镀金的大字边缘支出来半截同样灰扑扑的废旧灯条，估计早就已经不能发光了。
青天白日，小区的大门却紧闭着，司机按了两声喇叭，门纹丝不动。
司机降下车窗，保安的脸出现在车窗外，他说：“哪栋楼的？现在没有钥匙不能进小区。”
柳贻和陆小川没有在意，让司机把他们放下，他们走进去，但又被保安拦住了。
不是小区的住户，连走进去也不行。
陆小川没想到这样一个老旧小区的出入管理这么严格，拿起手机要给白嘉家中打电话，却被柳贻拦了下来。
柳贻客气地冲保安笑道：“我们是上面派来检查小区安全状况的，不知道这里的管制严格，就没有和这边的相关部门报备，麻烦您通融一下吧。”
他故意把“安全”两个字咬得轻缓。陆小川闻言疑惑地转过头，不知道为什么要特意向保安这么解释。
保安竟然真得因为柳贻的话奇怪地迟疑了一下，他从上到下打量着柳贻的墨漆漆的长发，但还是说：“你们说是就是了？”
记录中心确实有证明身份的证件，但这证件给不了解内幕的人看约等于没有效力。柳贻没有自证，静静看着保安狐疑的神色。
保安凸出的鱼泡眼下挂着两圈青痕，机警之余流露出倦色。
柳贻指指保安亭，笑了一下：“最近睡眠不好吗？您可以把平安符换个位置挂，那东西不是从门口进来的。”
狭窄如笔筒的保安亭中，透过灰蒙蒙的窗户可以看见门口挂着一个小小的红色绒布袋。
保安一下子变了脸色：“你……”
但柳贻似乎就只想透露这一半不清不楚的话，转身要走：“既然实在没法进去，那我们只好和上面请示一下，改天再来了。”
说罢，他转身要走，陆小川下意识地跟着转身。
真得这么走了？
“诶！等等。”保安却追了过来，着急地压低声音问，“您刚刚是什么意思？您说‘那东西——’”
保安顿了顿：“就是那些事，真得不是人造成的意思？”
“抱歉，我们没有调查，不清楚您指的是什么事。”柳贻摇摇头，“我只是看到了您值班室窗台下面的手印罢了。”
这下急的变成了保安，他一把扯住柳贻，口中慌忙叫道：“大师！你、您们——诶！”
他四下看了看，最后说：“要严查进出人员是物业那边要求的，我也没有办法。您帮忙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给您放进去呗。”
他搓搓手，讨好地笑了笑。
“好吧。不过是否能驱赶那东西我不做保证。”柳贻看了保安一眼，在他的带领下走进保安亭，“说说吧，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
保安四下看了看，明明保安亭里里没有别人，偏偏一副怕别人听见的样子，小声叙述起来。
最近在值夜班时，值班室里的地板上总是莫名其妙多出来一张红纸。
一开始，保安还以为是有孩子故意捣乱，从门缝里把红纸塞进来，于是在红纸再一次出现时，他推开门想要喝住调皮的孩子，却发现保安亭外只有寂静的浓浓夜色，哪有半个人影。
红纸被挪动的簌簌声响是在他身后发出的。
他没敢转头，只敢通过保安亭雾蒙蒙的玻璃往自己的身后看，看见大红的颜色上头好像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似人非人。
“那张红纸上头还在湿淋淋地往下滴水！不知道谁是从哪来的……”保安打了个哆嗦。
“红纸还有吗？”柳贻问。
“没，没了。”保安一愣。这种邪性东西他怎么敢留。
柳贻问：“真得没了？”
保安不知所以地回答早就被自己扔了，却见柳贻目光徘徊一圈，然后定在保安亭的墙角，前几天下雨下得大，那里似乎有些漏水，墙皮都起皱了。
柳贻走向门口悬挂的红袋子，打开，拿出驱邪铜钱，铮地拽开墙角的铁皮柜子，然后把铜钱扔了进去。
噗嗤！
铜钱进柜，没有和柜璧碰撞的哐当声，反而是一声闷响。
“啊！——”柜子传出一阵凄厉诡异的尖叫。
一团湿淋淋的东西滚了出来，还没跑出两步就被柳贻拿脚按住，像一团被水投过的脏抹布。
在保安的视角里，柳贻只是踩住了一团空气，然后地板就多了一块突兀的水迹。
柳贻和气地对空空如也的地板笑了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把你夜里放进保安亭里的红纸拿出来。”
保安：……难道真是有警局背景的同志？
半个小时后，柳贻和陆小川拎着一叠红纸，以及一团湿淋淋的影子，在保安感激的目光中进入了小区。
柳贻手中的鬼呜呜地惨叫着，它的嘴里正滴出酸臭的涎水，一张张湿答答的红纸被吐出来，被陆小川逐一收好。
正好从沉睡中醒来、食欲大开的红衣嫌它吵闹，一把将它拽进了吊坠。
……小鬼在吊坠中发出来仅柳贻可以听见的更加凄厉的哭声，好像见了鬼一样——
虽然它自己已经是鬼了。
柳贻：“我以为你要把它拖进黑雾。”
红衣：“哈，一股下水道味，不知道从哪里爬上来的，还是算了吧。”
一旁的陆小川隐约猜到了柳贻的本事，现在见柳贻手中的鬼影平白消失也不觉得奇怪，他隐约听到柳贻说话，以为他在研究红纸上的内容，连忙凑过去一起观察。
“柳哥，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啊？”陆小川问。
柳贻看了半晌，语气莫名：“可能是……英雄贴？”
红通通的纸片上，拿毛笔饱蘸墨汁写着黑淋淋的几列大字，墨字字体遒劲，神采飞扬，看起来分外喜庆。
“某……然奈何……诚邀什么什么，届时……”陆小川读了几个字，读不下去了。红纸上使用的字体和现在使用的字略有差别，措辞也文邹邹的，他这个家学并不算深厚的半吊子读不太懂。
柳贻低声给陆小川翻译。
我有一位待嫁新娘，性格善良惹人怜，我俩情投又意合。
奈何好事总多磨，新娘父母心如铁，新娘泪水洗红妆，流水落花难相会。
诚邀天下有能者，寻得心情落寞的新娘，劝说新娘与我完婚，望大家将此事奔走相告。
带回新娘者，婚礼之日我会将你请为座上宾，有厚礼相赠。
“总之就是新娘子不愿意和鬼怪成婚，鬼怪找不到她，这些红纸就是他广为告知，希望大家帮他把人带到他身边的宣传单。”
可惜能看懂这红纸上内容的大概只有少部分鬼怪，收到英雄贴的保安只会把他当做邪物，不明所以，担惊受怕。
太阳暖洋洋的，陆小川却觉得心里发毛，问：“那他说的新娘子是谁啊？”
“不知道。”柳贻摇摇头，“多半是个人类。”
陆小川：“人类怎么能和他‘情投又意合’……”
说到一半，他自己就明白过来。这哪里是要找新娘，大概率是动员小区里的鬼怪，来帮他绑架一个无辜的人类！
“怎么办啊柳哥？”陆小川着急道，“我们要不要先找这件事的线索？”
只见柳贻手掌一挥，瑟瑟发抖的小鬼又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地板上，扑通跪倒在地磕起头来，涕泗横流地求饶：“放过我吧大人！小的只是个负责发帖子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你为谁发帖？”柳贻问。
但是小鬼哆哆嗦嗦地摇头，只重复不知道。
它既然能拿到传单，即使不知道写传单的鬼怪，至少也会知道自己的上一级是谁。这小鬼不愿意说，无非是因为说了如果被发现就会面临比现在更加可怕的后果。
柳贻也不逼它，又问：“这份帖子上说的新娘，你知道是谁，在哪里么？”
“这个，”小鬼顿了一下，小声说，“大家都只见过新娘子画的画像——”
“画像是你们的首领画的？你也见过？你能根据画像认出来新娘吗？”柳贻问。
小鬼下意识地答“是”，紧接着猛然反应过来被套了话，但是柳贻一脚把它压在地上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小鬼心里骂得再恶毒也不敢怪柳贻什么。
它柔顺地答道：“小的只能试试。”
“好。”柳贻笑了，“那你便先跟着我们吧。看到长得像画像中之人，要记得即使告诉我。”
“是，是。”小鬼一听，知道逃脱无望，只希望能跟在这两个人类身边，不要再回到吊坠中去。
那吊坠中的鬼怪是什么来头？周身的气息阴冷极了，给它的恐怖感竟然好像一点不输于大王！
但吊坠中传来一声猫爪耗子般的笑声，小鬼眼前一黑，已经被鬼手拖走了。
它不过是看小区门口的守卫每天接触的人多，才想多发几张传单劝他为大王效力，唯一的错误就是白日太阳太足，才想在保安室里偷会懒。它犯了什么滔天的罪过，要让自己沦落至此啊！
小鬼简直欲哭无泪。
安排好发帖子的小鬼，柳贻转头对陆小川说，新娘这件事急不得，他们还是依照计划，先去白嘉家调查。
“一个小区同时出现两个鬼怪作乱，这太巧了点，这两件事之间说不定有什么联系。”
陆小川点头称是。
就在这时，柳贻的电话响起来。是白嘉妈妈打来的，柳贻前不久给她发过消息，告诉她他们已经出发了，白嘉妈妈这才打过来问问他们到了哪里，需不需要自己去接。
“……对对，我们马上就到楼下了，不麻烦您。”柳贻捻着拎过小鬼后潮湿的手指，面上带笑，又变回了沃水四中的好老师。
白嘉家没有电梯，柳贻和陆小川拾级而上。
狭窄的楼道弥漫着尘土的味道和墙根处蚊香点燃后残留的呛味，楼道两侧的墙壁已经肿胀发黄，红色油漆写的开锁电话横在剥落出灰色的水泥墙上，老式灯泡不稳定的灯光打在上面，滋滋地响着。
刚刚进入楼道前，柳贻曾经低声问红衣能不能感受到碎片的具体位置，得到的还是和在沃水四中一样的回答——
阴气重，自从进了福惠里，红衣就无法感应到碎片的具体位置了。
白嘉妈妈站在门口，一见他们就迎了过来。
“是柳老师和陆老师吧？大老远进来辛苦了，快进屋快进屋！”
和上次打电话时的匆忙和不耐不同，这次孙玉珍拾掇得整洁利索，头发在脑后盘着，热情地和两个人握手后，招呼他们进屋。
“别客气，诶——不用换鞋不用换鞋，直接进就行！”她一边把两个人往屋子里领，一边招呼白嘉，“小嘉，老师们来了！快出来！”
陆小川局促地走进来，四处打量着白嘉家中。
这间房子不是很大，但被人收拾得很干净，地板和客厅的柜子闪着光，让人一见就觉得连心情都明媚了不少。
这时，白嘉也从屋子里走出来，模样很惊喜地和两个人打招呼：“柳老师、陆老师好！您们先坐，我去端水果！”
他挂着笑容，邀请两个人坐下，却见到柳贻目光深深地看着自己，白嘉笑着问:“您怎么了？”
柳贻：“没什么，老师们觉得你请假的这两天恢复得很好，所以很惊喜。”
白嘉笑着“哦”了一声，表示理解，就转身进厨房去帮孙玉珍端水果了。
他一走，柳贻带着深意的目光就垂了下来。
在沃水四中的那天晚上，陆小川只和白嘉打了个照面，并没有深入接触，但柳贻可是实打实和白嘉相处了一晚上。白嘉绝对不是这种开朗大方，还会面不改色地给来家访的假“老师”们打掩护的孩子。
白嘉，是受了什么影响才变成这样的呢？
或者说，还有一种可能。
现在房间里出现的真得是白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