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贻是在青楼门口捡到安十七的。
柳贻本来是去青楼“处理”一笔生意,在青楼旁边的巷子里见到安十七时,他正被几个彪形大汉堵在墙角,浓妆艳抹、身材臃肿的老鸨站在一边,拿手里的帕子揩着额角的汗珠,一边用带笑的眼睛睨着蜷缩在墙角的少年。
几下闷棍下去,少年人立马皮开肉绽。
“大人,这就是我和您说的那孩子。”当时和柳贻同去的诡偶萧婉云扮作一名身着轻纱的女子,在他耳边说着,“我看他实在可怜,能否救他一救?”
柳贻笑问:“你想把这孩子从青楼手中救下来,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萧婉云讪讪一笑,拿团扇遮着嘴巴:“我就算把这群人全部打杀了,他照样没处可去。您能否稍微给他安排一条出路?”
“这孩子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萧大小姐你特地来求我?”柳贻好奇起来。
巷子深处,少年紧缩成一团,任凭一道又一道棍子呼啸着砸在身上,毫无还手之力。
“知道犯了韩姐的忌讳是什么滋味了吧,小子?”
“就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想跑?在床上被人*的时候小猫似的挠两下,当情趣正好!”
几个大汉用淫邪的声音哄笑起来。
少年连抽搐的动作都无力,几乎和墙角的影子融为了一体。
“这小子要不行了,拖下去!”
其中一名大汉大笑着喊了一声。
就在这时,大汉突然“啊!”地一声,爆发出夹杂痛意的怒吼。
一动不动的少年暴起,冲大汉的命根子狠狠来了一脚,趁他手一松,扭身就跑。
“真他妈狗娘养的,操!”
“别让那小崽子跑了!”老鸨尖利地叫嚷,指挥大汉们追来。
巷子里突然一片混乱,柳贻被尖叫声、打骂声吵得头脑发胀,就只听“扑通”一声,踉踉跄跄的少年被扑倒在自己面前。
少年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直直地栽进巷子腥湿的土里,两个大汉粗壮结实的手死死扣着少年的肩膀,把他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抓住了,抓住了,把他拖下去!”老鸨尖叫着,粗粝的嗓子挤出一道笑声。
“哎呀,大人!”萧婉云急得跺脚。
见识了少年刚才那一脚的狡诈,大汉们却不敢轻易动作,互相对了个眼神,才一同使劲钳住少年,将他扳着往后拽去,蛮横地拖拽和挤压着少年浑身的骨骼,把他逼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少年挥舞手臂的爆发出一股蛮力,把一个大汉甩开,其他人以为少年又要逃脱,连忙用力。
但少年却没有要走到企图,柳贻感到有一只手扯住自己的衣角。
一张狼狈到滑稽的脸抬起来望着柳贻,粉尘混着干涸的泥水渗进嘴角的血痕,凝结成一块颜色古怪的血痂。
扯住柳贻衣角的少年竭力仰起头,嘴巴一张一合,直直地仰望着柳贻:“求您救我,我愿意给您当牛做马,我愿意给您做任何事——”
他的瞳孔在剧痛下震颤,黑沉沉的几近涣散,望着柳贻就像溺水的人望着驶来的大船扬在高空的帆。
“既然可以当牛做马,为何不愿意留在青楼?”柳贻打断他。
少年被大汉们越拖越往后,破旧的衣衫粘满泥点和灰白的粉尘,努力摇着头:“不去青楼……我不去青楼。”
他说着,没有流泪,牙关却开始打颤。
柳贻又问了一遍:“做牛做马都可以,这是你说的?”
这次少年连犹豫都没有,就毫不犹豫地点头,他的嘴巴被一个大汉从下到上地拢住,像制服一只乱吠的狗一样暴力地捏着,已经说不出话了,但少年不管不顾,只是疯了般地点着头。
“妈的,这小子真不老实。”
“再赏他一脚……”
扯住柳贻衣角的力道越来越松。
萧婉云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柳贻再不出手,她就要先一步出手,把这几个大汉拦下来再说了。
终于,少年的手被牵住了。
柳贻低声唤道:“萧小姐。”
萧婉云早就按捺不住,得了柳贻的授意,顷刻间飞身掠出去。
只听砰砰几声闷响,在老鸨见了鬼一般的目光中,几个大汉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全都被撂倒在地。
“这孩子我买下了,”柳贻冲墙角里哆哆嗦嗦的老鸨笑道,“这是银子。”
一个荷包滚了两下,落在老鸨脚边。她往里偷偷瞄了一眼,看见里面分明是金灿灿的一片,立时吸了口凉气。
“您,您请便。”她赔笑道。
柳贻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少年已然在他脚边无声无息地晕了过去,趴在地上呼吸微弱得简直像命不久矣,只有被牵着的手还死死回扣住自己,不肯松开。
柳贻只好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就这么抱出了巷子,容易得简直像捧了一簇干柴。
萧婉云来求柳贻的本意,是希望他能给这少年安排一条退路,小厮也好,学徒也罢,谁想到柳贻竟然把少年带在了身边。
宁死不去青楼,怀着强烈的自尊心,这样的犟骨头是萧婉云喜欢的,却不是柳贻所信赖的。
他也说不上来为何把安十七带在了身边,大概是身边正好缺一个干杂活的人。
后来的事实证明,安十七确实把这项任务完成得很好,包揽了柳贻身边的一切“杂活”。
柳贻桌子底下的木屑有人给扫,种的漆树有人浇水,用来涮笔的碗里永远有备好的清水,就连出门住客栈,安十七也总能早他一段时间起床,在街上寻摸来合柳贻口味的早餐。
柳贻是曲州人,口味清淡,安十七的家乡却好像在屠州一带,重油重盐重辣。
第一次在外面下厨,把柳贻呛得咳嗽不断,眉头紧锁。虽然柳贻没有怪罪什么,但回去后安十七就特地向姚大娘请教了一段时间。
然后顶替姚大娘成为了柳贻和所有诡偶的厨子。
要说缺点,大概只有因为幼年的经历缺乏安全感这一点。
因为客户的“生意”,柳贻时不时便要夜半时分出门,安十七来到柳贻身边后有一段时间,似乎睡眠极浅,柳贻一出门,他就会醒来,默默地站在房门边,好像一道甩不掉的影子。
柳贻问了好几遍站在门边何事,安十七才支支吾吾地坦白。
“十七怕大人走了,十七找不到大人了。”
这是怕柳贻把安十七丢下呢。
柳贻简直要气笑了,恐吓他道:“我花银子把你买下来,巴不得你一天到晚都在给我干活,干到累死那天才好。”
但安十七没被柳贻的恐吓镇住,反而眼睛亮了起来的,抿嘴腼腆地说:“十七会多给大人干活的,我觉少,晚上睡两个时辰就够。”
柳贻并不想被扣上一顶压榨童工的帽子,更不想安十七真得因为给自己干活诶累死。
这件事最后以柳贻晚上出门也开始带上安十七收场。
清醒的回忆到这里为止,接下来柳贻的回忆就开始混乱起来,变成了无厘头的混剪片段。
……他看见安十七端着一个白净的瓷碗进来,搁在床榻边的方桌上,轻轻说:“这家客栈实在没有什么食材,我借他们的伙房,下了碗面出来,等到了镇上十七再给大人寻觅些其他吃的。”
柳贻接过安十七的面,对安十七笑道:
“多谢十七。我没有那么多讲究,昨天赶了一天的路,你如果觉得累不用总是亲自下厨做饭。”
安十七笑了笑,垂手走在桌边侍候,并不回话。
大概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熬夜刻了一具诡偶的胳膊,熬得太狠了,柳贻捧着面,头突然开始隐隐作痛,意识一阵恍惚。
……他再低头时,瓷碗里原本洁白素净的面条已经被泡在红彤彤的油汤里,变成软塌塌的一团。
“我不能做饭吗?”
柳贻耳边传来暴躁的高声质问。
他一抬头,安十七的模样也变了。利落修身的袍子变成一身扎眼的红衣,面上覆盖着惨白的面具。
“身为鬼怪便只能屈居人所不见之处,吸食阴气以饱口腹之欲?”
“安十七”仍在说着,咬牙切齿,好像马上就要把桌子掀了。
这声音比安十七的少年音更低沉,也更嘶哑,气流发出蛇一般的嘶嘶声,在密闭的面具下回响。
竟是红衣的声音。
梦里的柳贻险些没有拿住瓷碗。
安十七变成红衣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至于直到柳贻醒来后几天,这副画面还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前往白嘉家的路上,陆小川望着难得神色复杂的柳贻,好奇地问:“柳哥,你怎么了?”
“……没事。”柳贻回过神,“中午没休息好而已。”
“哦哦,那你快趁在车上补会觉吧!还有挺长时间才到呢。”陆小川不打扰柳贻了。
柳贻舒了口气,揉揉额角。
……其实他不是没有考虑过红衣就是安十七这个可能性。嘉朝前后,力量强大,对“炼偶师”称得上熟悉,自己却没有听说过。
红衣要找的碎片甚至还和姚大娘在同一地方现世。
先不提身量和声音的问题,光是二者的气质就实在反差太大了。
最关键的是,即使安十七真得在聚阴阵中得到自己的力量并化为厉鬼,成功活到现在,他也仅仅应该是只厉鬼。
而不是一个曾经被木偶桎梏着的诡偶。
最有可能的解释是,红衣与自己同时代的某位炼偶师有牵扯,诡物冥冥之中相互吸引,才出现了碎片和姚大娘同时现世的情况。
大概是他想多了。
根据他手上已有的线索,暂时分析不出多余的信息,为今之计,只有按姚大娘说的,找到更多诡偶,看看他们是否知道当年真相。
柳贻想起遇见安十七时和他在一起的女子——
那是他坐下的诡偶之一,“忘川新娘”萧婉云。
在曾经的几位诡偶中,萧婉云应该说得上是和安十七走得最亲近的人,如果说有诡偶了解安十七的去向,那萧婉云应该是最有可能的那位。只是不知道要到何处寻她。
柳贻在车上补了会眠,再睁眼时,车子“嘎吱”一声突然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