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求知是档案部的一名普通员工。
今天,他收到消息,记录中心在附近的一所学校找到了“施粥娘子王氏木偶像”,大名鼎鼎的诡物现世,紧接着雪片般的文件就铺天盖地地堆在了方求知的办公桌上。
他全神贯注地敲了一上午的键盘,一抬眼就看到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但是距离完成工作仍然遥遥无期,方求知饥肠辘辘地走进食堂。
其实如果时间充足,他更想点一份外卖。正午天气闷热,他又心力交瘁,想起食堂油腻腻的饭菜就觉得没胃口,只想吃点清淡的喂饱肚子。
随便吃点,下午点杯喝的好了。
结果在食堂碰见了他的顶头上司徐海。
“徐部长。”方求知冲徐海打招呼,但徐海正在找什么人的样子,匆匆冲他点了个头。
可能徐部长也正因为木偶像的事情在忙吧。
方求知没有在意。他性格内向,吃饭也不喜欢和人搭伙,随便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把东西放下,就去打饭了。
方求知没有注意到眼神游移的徐海看见自己选中位置后后欲言又止的眼神。
想什么来什么,方求知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到打饭口,发现打饭口的最边上多了一个大铁桶,铁桶上贴着一张纸条:
“绿豆粥,免费试吃。”
绿豆粥……
方求知平时不怎么在中午喝粥,但他看看粥桶里色泽清新、米粒软烂的绿豆粥,再对比一下旁边冒着腾腾热气的米饭,果断选择打了一碗粥,又添了两份清淡的素菜,就这么回到座位上。
他最喜欢一边刷手机一边吃饭,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得到双倍的休息,今天也不例外。方求知把手机戳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
突然,他愣住了。
这绿豆粥的味道……确实很不错。
绿豆的清香和米粒的软糯结合得恰到好处,多一份嫌烂,少一分嫌稀拉,明明是一道家常菜,却因为烹饪者对火候纯熟的把握而风味极佳。
食堂终于重视员工们的意见开始改善伙食了吗?
咚咚。
桌子突然发出两声轻响。
方求知茫然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有人正站在他的桌子前,连忙摘下耳机:“不好意思,刚才没听见,您说什么?”
桌子对面是一位中年年纪的女人,眼角爬着细细的鱼尾纹,系着带有食堂LOGO的白围裙,挽着袖子,笑容很和善。可能是食堂的经理或者员工。
女人没有生气,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看您拿了试吃的绿豆粥,这里有一份关于食堂菜品的小调查,不知您可有时间参与?”
记录中心真得对他们的伙食开始上心了,他因为施粥娘子木偶像带来的工作而飞速消减的工作热情又回来了!
方求知大喜,连忙请陌生女人在他对面坐下。
至于她半文半俗的措辞,方求知则全然没有注意——
方求知身边许多同事也有这样的说话习惯,他早就适应了。
“绿豆粥的味道,您觉得如何?”
陌生女人在方求知对面坐下后,搓搓手指,腼腆地开口询问道。
“好!您是不知道,这几天天气热,工作还忙,那些重油重盐的菜我实在没什么胃口……”方求知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为了表示话语的可信度,又吸溜了一大口米汤。
陌生女子专心致志地听着,好奇地问了一句:“这里平时工作很忙吗?”
“哦,还好吧。”方求知不做他想,“就是今天,因为那个木偶——一个挺大的项目,才特别忙。”
他想起陌生女子不了解局里的情况,临时改口,幸好她没有在意。
“这个项目给你们带来了很大麻烦吗?”女人问。
虽然不好透露王氏木偶像的细节,但方求知真挺想抒发一下自己加班的苦恼,借机冲陌生女子郁闷道:“对!因为这一个项目,我这几天要完成的工作量比之前的半个月都多,我只希望接下来不会因为这个项目产生更多任务了。”
陌生女人:“很麻烦吧?”
方求知:“唉。当然麻烦了!”
“哦……”陌生女子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神情多了一种怜爱,似乎还有一分方求知没有看清的愧疚,催促他多吃点。
绿豆清爽的滋味在口中散开,方求知不由心旷神怡。
他继续问道:“这粥是哪位新来的师傅做的吗?”
以后来食堂可以多点这位师傅的菜。
陌生女人:“是我做的!我刚来食堂,你爱吃就好。”
方求知一听,吃了一惊。大概是因为陌生女人耐心而温柔的表情,他下意识地觉得女人会是一名食堂管理者,至少是行政人员。
“真厉害。您以后可一定要多做啊!”他真心夸奖道。
这时,他注意到女人交叉放在桌上的手——粗短的手指上爬着黄褐色的茧子和深深浅浅的刀口,一看就是一双干活和操劳的手。女人一定在烹饪此道上付出了很多,才会有这样的好手艺。
只是看起来分外的白。
应该是食堂灯光造成的错觉吧。他早就觉得食堂应该换换灯管了,连带转速慢到带不起风的吊扇一起。
方求知没有放在心上,由衷地钦佩女人的手艺,想知道以后食堂的哪些菜会是这位大厨负责:“您还有什么比较拿手的菜吗?”
女人想了想,为难道:“拿手的倒是不少,只是最擅长的大概还是熬粥。”
“熬粥啊。”方求知说着,又舀了一勺,放在嘴里细细地咀嚼着口感鲜明却不生硬的绿豆。
“对啊。”女人温柔似水地看着方求知,“我最爱的就是熬粥呢,所以常常研究。”
粥啊。
说起粥,方求知快乐地吸溜了一口米汤,总觉得他好像对这个字眼分外熟悉,好像就是今天上午,在他的电脑上。
等等,他为什么会在电脑上频繁看见“粥”字来着呢?
女人还在说着,眼神慈爱得一位母亲在看自己寄住在恶毒亲戚家,忍饥挨饿三个月后终于被接回家中吃上大餐的孩子,语气又好像陷入了回忆中。
“粥这玩意,简单易做,管饱又不干嘴。即使赶上灾年,缸里只有几粒米了,加水一煮,就是一顿热乎乎的饭。粥是好东西啊。”
女人感叹。
粥……灾年……
方求知大嚼特嚼的嘴慢慢停下来,手一抖,碗从手里滑下去。
女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碗,声音关切地问:“诶!怎么了?没事吧?”
方求知往下看了一眼。
那双手上的刀口和茧子都并不新鲜了,整双手好像被涂了一层防腐的蜡油,呈现出一种古怪的苍白。
咕咚。方求知咽了口口水,露出一个胃疼的笑容,一边说没事,一边在女人疑惑的目光中慢慢向后退去。
终于,他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坐在不远处的部长徐海。
“徐部长,救我啊!”方求知两眼一黑又一闭,“有,有鬼啊!”
一直在旁边暗中观察的徐海没想到方求知会突然离席,还跌跌撞撞奔向了自己,先扶住两脚发软的方求知,问:“冷静一点,什么鬼?”
“就是,木,木偶……施粥娘子王氏木偶像!”方求知语无伦次。
那双不似人类的手,还有关于“粥”的见解——
如果这不是本体突然现世的诡偶王氏,他白输入了一上午的资料!
方求知的声音听上去都要哭了。他选择进入档案部就是不想在接触鬼怪的第一线,哪想到人在公司坐,鬼怪还能自己找上门来!
他希望寻求徐海的庇护,回过神来却发现徐海正语气尴尬地冲他背后的方向说:“姚大娘。”
好像在招呼某个人的名字。
方求知转过去,背后冲他们两个走过来的正是刚刚被方求知甩在餐桌边的陌生女子。女子凑近过来,神情貌似关心地看着方求知,询问他有没有事。
方求知心底一寒,又往徐海的方向缩。
徐海:……青天白日的,倒也不至于吧。
“小方,给你介绍下,这位是施粥娘子姚大娘,今天上午刚来到我们记录中心——嗯……报到。”
报到?报什么到?
方求知已经被吓到神情恍惚了。
“姚大娘说希望进入食堂工作,于是先来试干一中午。如果食堂觉得没问题,今后她会留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徐海解释道,接着又向姚大娘说明方求知的身份。
留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
方求知他想到刚刚自己还和眼前这位姚大娘抱怨因为木偶像工作量激增,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辞职回家避难。
不,不行!他虽然窝囊,但是不能把这么大的麻烦带给家族啊!
方求知凛然想到。
“徐部长,我刚刚收集了一些同事的意见,发现很多人都希望食堂的菜能更清淡些,另外环境也……”姚大娘正在兴致勃勃地和徐海交流刚刚的调研结果,就看见本来神游天外的方求知仿佛被谁打了一拳似的,猛地回过神来。
“徐部长!”方求知用整个中午他使用过的最大的音量说,“姚大娘刚来记录中心,肯定还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我可以负责给她介绍!”
徐海疑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姚大娘语气有些不解地问:“咦?你不是最近的工作量因为——”
“没关系的!”方求知扯出一个热情而正义的笑容,“我很乐意给您帮忙的。您,您早说您是施粥娘子啊,嗨,哈哈。”
为了家族,为了工作,更为了他自己的人身安全,他一定得扭转自己在姚大娘心中的形象。
“大人,我刚刚表现得怎么样?”一出食堂,姚大娘邀功道。
柳贻:“很好。给我省去了很大的麻烦。”
姚大娘嘿嘿一笑。
在离开柳贻的工作室,去找徐海之前,柳贻特地嘱咐她要向徐海争取留在文物记录中心,但姚大娘会挑一个厨子的岗位,柳贻确实没有想到。
姚大娘问,为什么一定要她进入文物记录中心,既然在沃水四中,陆小川和吕大师都没有见到自己,直接隐去柳贻的遗物出世,交一件普通的诡物上去岂不是更好?
她身在文物记录中心,柳贻有需要时一定就不能时时出现了。
对于这件事,柳贻有自己的考量。
一是白嘉那里见过姚大娘现身,如果记录中心后续回来追查,难免不会暴露出蛛丝马迹;二则是此次姚大娘的出现就像一把小刀,轻轻地在文物记录中心的表面划开了一道小口,柳贻希望这道小小的口子能给他带来一点他想知道的信息的线索。
关于当年自己的死亡的线索。
“我前不久听人说,我是被我座下的厉鬼反噬而死,你们可知道这件事?”柳贻问道。
姚大娘原本还在为不能时时跟在柳贻身边遗憾,一听到这话,可疑地呆滞了一下,紧接着讪讪一笑:“这,反噬而死?分明就是那狗皇帝坑害您,世人就是糊涂,听风是风听雨是雨的……”
柳贻:“说实话。”
姚大娘一噎,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嗫嚅道:“其实我们也不甚清楚。当年我破了阵法出去,不多时就看见聚阴阵中冲出一道红光,那红光不许任何人靠近阵法,远远地只能听见聚阴阵中的万鬼哭嚎之声。我没办法,就在外面游荡了几年,待红光消散,附近的鬼怪也散得差不多了,就回到本体中休眠了。再醒来就是这次见到您之前。”
“我回去的时候,聚阴阵只剩下一片残骸,我勉强找到了自己的本体,但是您的……已经找不到了。”
姚大娘略去了“尸骨”两个字。
当时那冲天的红光明显不是柳贻所用出来的招数,柳贻的尸骨无存,原本想通过柳贻获利的狗皇帝和贺万仇也惨死其中,最合理的猜测就是最后获利的、红光的主人另有其人。
当日柳贻名下的厉鬼全都破阵而出,据姚大娘所知,留在柳贻身边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随侍柳贻身边的安十七。
炼偶师的炼偶术本就风险极高,既然驱使了厉鬼,自然就要承担被驱使的厉鬼所反噬的风险。天行有常,无可厚非。但身边之人利用柳贻之死获得了力量,显然不属于天行有常的范畴了。
而是背叛。
柳贻的脸色看不出表情,姚大娘心里发慌,连忙说道:“当时情况太过混乱,小十七一向忠于大人您,说不定其中另有隐情。大人您不要生气。”
安十七一向忠于柳贻这件事,是诡偶们有目共睹的。
自从被柳贻捡到,柳贻纵鬼有安十七跟着,出行有安十七陪着,制偶有安十七打下手,会见生意上的客人也有安十七侍奉左右,其中的大部分工作不是柳贻安排给他的,都是安十七主动接过来的。
也正是因为安十七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柳贻左右,当时才总是传出些风言风语。
有些说安十七是柳贻最重视的厉鬼,有些说安十七是柳贻养的情人,有些说安十七是柳贻的诡偶兼情人,有些说柳贻特地从小养出这只厉鬼,就是因为要他对柳贻情深不渝,柳贻早就和安十七结了阴亲……
安十七就是柳贻身边的一道影子,比柳贻的厉鬼更沉默、更忠诚,也更好用。
鬼怪尚且可能反噬炼偶师,但安十七的样子就好像即使柳贻要他去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剑送到柳贻手里,然后引颈受戮。
可是有时越是纯粹就越可能是伪装,越是看起来毫无所图就可能是在图谋着最大的那块饼。
如果这么一个人真得背叛了大人,那大人的心情……
姚大娘想着想着,又偷偷瞄了柳贻一眼。
谁知柳贻只是说:“我没有生气。我知道这件事疑点太多,所以才想借记录中心这个特殊的机构寻找线索。”
如果安十七当真是最后的获利人,后来又去了哪?是人是鬼?为何后世没有了半点消息?
还有,他悠悠醒来,在数百年后的这副新的身体上面重新活了一遭,又是否和安十七有关?
姚大娘这才舒了口气。
“红光散去后,我实在无心做事,这才陷入沉眠。但当时他们几个应该都还在外面游荡,或许知道些别的线索。”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其它有用的消息,来叉开这个话题。
姚大娘指的是柳贻座下的另外四尊诡偶。
柳贻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如果有线索我会去找他们的。”
希望在这之前,文物记录中心不要查到他的头上。
柳贻问:“关于他们几个,你可知道什么相关的消息?”
姚大娘想了半晌,最后还是茫然地摇摇头。
从聚阴阵中迫阵而出后,他们几个彼此之间便没有联系了。
柳贻听到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说没关系。
看来想找到接下来的诡偶,自能凭他自己慢慢找了。
茫茫人海,毫无线索,想找几个数百年前失散,还不知道是否已经醒来的诡偶,无异于大海捞针。
只能寄希望于他们也还在原来的曲州附近了。
但姚大娘紧接着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白嘉那孩子,”姚大娘一拍脑门,“我隐约记得,我当时首先注意到白嘉那孩子,似乎不止是因为他看起来缺乏营养,似乎本来就有些沾到阴气的迹象,不过并不严重。”
“如果有可能,你能不能帮我问一句那孩子的近况?”姚大娘不好意思地问。
她一放下心里的事情,就又抑制不住对短暂地认了一个晚上的“孩子”的关心了。
柳贻答应下来。
相较于普通文物,经过方士特殊处理的诡物一般不易损坏,姚大娘的本体只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有些许破损,修复和归档都没费柳贻的多少功夫。
忙完了手头的工作,还不等柳贻主动找机会问问白嘉的状况,他就先接到了陆小川发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