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声音在云曜耳边响起。

【宿主，大曌朝称呼月经为“癸水”或“葵水”，取自上古传说与阴阳五行之意，相传——】

“停停停，先别说这些没用的，”云曜捂着额头，“现在要怎么办？我马上还要出门去拜师……嘶。”

不知为何，腰腹间传来的疼痛愈加剧烈。

几乎已经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她低吟一声，慢慢缩回床上，将自己连人带被折起来，蜷成一个圆球。

额头上也慢慢沁出了汗珠。

“小曜？小曜你醒了吗？”

门外，云旼的大嗓门响起，紧接着便是一阵沉重的、不属于她的脚步声——应当是她腿伤未好，还需要力士背她行走的缘故。

“还得整理一下给沈女君的束……天啊，你怎么了？”

迷迷糊糊中，云曜感受到有人在摸自己的额头，紧接着是下半身的被子被掀起。

“娲神保佑，怎么会有这样的喜事？”

“小曜，你来葵水了！”

与身体传来的冰冷相反，云曜耳边的声音格外雀跃。

但云曜无力去回答。

人在疼痛时，大脑会一片空白。比如脚趾撞到墙角时，脑海在一瞬间无法思考。

而人在极端疼痛时，大脑会空白得更加厉害。

甚至，有时会疼晕过去。

云曜便是如此，她上一秒还在勉力思考“这里似乎没有卫生巾、棉条和止痛药吧”，下一秒，意识便突兀地断了片。

【宿主，你——】

连系统在说些什么，她也完全不知道。

意识已经完全沉入了无底深渊。

“……”

“………”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一段古老的歌谣。女声宏大浩荡，在天地间回响，像是有无数人在高声合唱。

云曜听不清歌词，却本能地心生亲切。

“有人在吗？”

“系统，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耳边不停重复运转的上古歌谣。

云曜仿佛变成了一只没有脚的孤魂野鬼，身上隐隐传来疼痛，在一片声音织成的空间里飘荡。

突然间，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霎时，一片温润普照的光辉，自模糊身影的周边徐徐升起，镀上一层耀目却不刺目的金边。

“娲？”

云曜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开，吐出了这一个字。

等等。

虽然有点耳熟，但她并不认识什么“娲”啊。

还没等云曜惊讶于自己的脱口而出，眼前“娲”的轮廓逐渐近了。

“……”

“………”

“娲”开口，声音与歌谣融为一体。

神奇的是，尽管云曜依然听不懂女声吟唱的歌词，她却精准地识别到了歌声中传递出的情绪。

——不要怕。

——我们都在。一直在。

金光自“娲”身上升起，如同燎原火焰一般，也燃到了云曜身上，烧灼掉她的疼痛。

整个空间都被金色的光芒所充盈。

歌声煌煌。

又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金光逐渐消弭，歌谣也不知在何时停下。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陆续传入耳朵。

“……怎么……”

“……给二娘子换上月事带……”

“呀，沈女君……”

耳畔嘈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其中还传来熟悉的女声大嗓门：“咦，她睫毛动了，是不是快醒转了？”

意识回笼的一瞬间——

滴！

【你获得了[通神]技能。当前等级：1级。】

【技能效果：你的女性直觉被强化，有概率提前预知到危险时刻。】

云曜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失焦。

她的小腹已经不再疼痛，意识却还飘荡在不知何处。

“……什么通神？”她喃喃自语，神思不属。

突然间，身侧传来沈令仪的声音。

“曜儿，感觉如何？你已经睡了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也就是八小时。几乎相当于一个整觉。

窗外光线西移，树影婆娑，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刻。

云曜一惊。

她骤然想起自己昏倒前还要拜师一事，连忙从榻上坐起，羞惭道：“师尊，对不起。我、我来……”

也许是现代人的思维惯性在作祟，她没办法在沈令仪面前说出“来葵水”这三个字。

在云曜的潜意识里，对方是尊敬的师长，是来自盛京的前御史中丞，还是掌管她未来命运的存在。

所以，自己怎么能说出“痛经”这两个字？

但是……

她忘了自己如今身在女子为尊的大曌。

也忘了面前的小老太太除了是一名身份尊贵的人，还是一名女人——跟她一样的女人。

沈令仪隔着被褥拍了拍她的手背，自然而然道：“怎么支支吾吾的？女子来葵水天经地义，是成为完整之人的第一步，分明是大件喜事。”

云曜一怔。

此时，系统也做了补充。

【宿主，你知道大曌女子地位尊贵，是因为她们长寿聪颖。】

【事实上，无论哪朝哪代，女人都更加长寿。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月经，它可以帮助女人排出体内的代谢废物，平衡体内激素，维持身体健康。】

云曜有些出神。

这些知识，她前世都了解过。

只是，仍然有一种无形的力量笼罩在上空，变成一双双眼睛、一只只耳朵，约束着她，让她无法大声说出与月经有关的话语。

但现在——

有什么东西，在大曌朝的她身上被冲破开了。

那些无形的束缚，在这一刻，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尊，对不起。”

迎着沈令仪慈祥的目光，云曜整个人为之一松，原本紧绷的胸口也逐渐缓和。

“我来葵水疼晕过去，所以没能在镇外跟你见面。”她低声说。

沈令仪扬起嘴角，宽慰她道：“无妨，虽然我在镇外准备了些东西，但拜师不用拘泥于这些身外之物。”

此时此刻，不大的房间内挤满了人。

除了沈令仪，还有云旼和许大夫。

云旼没有穿着昨日的牡丹服，而是换了一件相对低调些的绛紫绉纱裙，她不知从哪里搬了把太师椅，一屁股坐在上面。

许大夫手拿医书，坐在角落的小马扎上。

三人齐齐盯着她，目光中俱是纯然的关切。

沈令仪问：“对了，曜儿，方才看你在梦中微笑，想来应该是梦到什么好事了？”

云曜没什么可隐瞒的，歪头想了一下，便老实开口。

“我好像梦见了……娲。”

此言一出，屋内突然一静。

静得落针可闻。

云旼和许大夫面面厮觑，唯有沈令仪面色不改，隔着被褥拍了拍云曜的手背。

“不少才女英媛都曾在葵水时梦见过娲神。前朝的闵闻章、唐芸等人都作过与‘遇娲神’相关的诗篇词作。”

说罢，她似是有感而发，吟了一首诗。

“昨夜幽梦入仙乡，神女威仪镇八荒。大手轻挥风云变，金眸一瞥魑魅藏，”沈令仪摇头晃脑，“这是闵闻章那首有名的《梦游娲神殿歌》。”

闻言，云曜一愣。

娲……神？

她突然想起，这几天经常听到云氏仆从们说“娲神保佑”。

难道，自己梦见的“娲”，便是她们口中的“娲神”？

怪不得自己还会获得一项[通神]技能。

“曜儿，你且把你的梦跟我说一说。”沈令仪说。

云曜陷入沉思，耳边似乎又响起那辉煌盛大的无字歌谣。

“最开始，我听到了——”

接下来，她将自己在梦中的感受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等她讲述完，屋内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娲神真的存在……”

一旁的许大夫低声说了句，有些遗憾似的耸耸肩：“我来了这么多年葵水，怎么就没有一次梦见娲神？”

“我也没遇到过，”云旼呲着牙大笑，“但我回去后可以跟阿母爹爹炫耀，小曜初来葵水就梦到娲神了！哈哈哈——”

在场之人都为云曜感到开心。

气氛一派喜气洋洋。

沈令仪又对云曜说：“你昏迷三年，这是第一次来葵水，想来的确是有娲神在暗中保佑。”

云旼插嘴：“从小阿母就跟我说过，娲神会庇佑土地上的每一个女子。”

沈令仪点点头，又补充道：“除了娲神，史书记载还有人梦到过葵神。”

大曌朝自有记载以来，史书记录与民间传唱的神明全部是女性。其中有总揽一切的神母——娲，也有专司葵水与生育的葵，还有主掌日月变换的羲和等等。

“我知道！我阿母当初在爹爹怀小曜的时候，就在房内摆了葵神像，祈祷小曜能平安降生……”云旼兴致勃勃。

在大曌，各地都有专门的祭典与庙会，膜拜葵神与庆祝女子葵水。

有些庙会上还会请初来葵水不久的少女扮葵神，由十六名力士扛着轿子巡回，一路上接受女女男男的顶礼膜拜。

除此之外，与葵水相关的月事假也层出不穷、名目繁多——花信假、静心假、观潮假，等等。

这时，沈令仪想到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想当初，我第一次上朝面圣，心情分外紧张。结果进了大殿，却发现人数寥寥，空空荡荡。”

“圣上当时年纪还小，却也纳罕，道，‘人为何少这么多？’”

“她当即遣人递了一份缺席名目，又与前几月同日期的缺席名目对比，说道，‘看来最近某某某跟某某走得很近啊’。”

“后来我才知道，上朝京官都有专门的葵水假。因女子间的葵水期会相互影响，所以有时会出现朝堂空荡荡的情况。”

“圣上根据近几月的月事假名目，观其变化，便能猜出一些京官们的交往互动状况。”

一旁聆听了许久的云曜满脸震惊，忍不住开口。

“师尊，这是真的么？”

月事居然还能这么用？！

不愧是大曌朝，古人的智慧当真是无穷无尽。

“当然是真。不过，像我这种葵闭已久的老臣，又远离盛京，如今圣上就算是好奇，也无从猜测了。”

沈令仪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下意识叹一口气。

“可现在，圣上她……”她眸子黯淡下来。

屋内登时一静，落针可闻。

云旼很识眼色，说了声“我去给小曜打水”便溜出门外，许大夫也紧随其后。

毕竟除了沈令仪和云曜，在场的另外二人都不敢妄议当今帝王，怕听多了会招致不必要的祸端。

待两人离开后，沈令仪回过神来，再也没提帝王之事。不过，她又说了几件官场上跟葵水有关的小趣事，令云曜大开眼界。

不知何时，朝霞已经爬满了天空，为天际染上层层叠叠的欲燃之色。

“好了，趣事逸闻就先聊到这里，”沈令仪收回思绪，说，“曜儿，依你的生辰八字，下个拜师吉时便是现在。错过了今日的两个吉时，便要等一旬之后了。”

“你想如何？”

沈令仪望向云曜，目光温和。

云曜没有半分犹豫。

她身体已无大碍，支撑起上身，掀开被褥下床，对着沈令仪拱手行礼。

“——请师尊受徒儿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