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小婉小朗下课啦。”

郑秋舒带着孩子们回家，正好遇见面馆里没客人的王莲娇，王婶。

姐弟俩奶声奶气地喊了声奶奶，把王莲娇乐得眼角皱起了深深的鱼尾纹，那是岁月的痕迹。

王莲娇又转头看向郑秋舒，她跟蒋家签了合同以后就拎了袋苹果来感谢自己，是个很懂事的姑娘。

“你最近怎么样，在他们家做事累不累？”

郑秋舒弯了弯眉眼，“好着呢，岚姐把我当亲姐妹一样，姐夫也很和气，孩子们更是乖巧听话。”

“那就好。”

要是她过得不好，王莲娇真是愧疚收了她那袋苹果，所以她见郑秋舒一次，总要问一回。

“哎，我记得你是不是跟秦小梅关系好来着？”

秦小梅是隔壁家里其中一户秦家的小保姆，二十岁，自从喜婶那次两个人见过以后，早上总一起相约去菜市场买菜。

“是啊，她怎么了？”

到底是说人八卦，王莲娇凑近了点说：“早上她在隔壁杂货铺打了电话，没说几句就哭着跑了。刚才我看见她主家那个刘嫂子又过来找，着急忙慌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秦小梅是从外地过来做工的，当初因为跟秦家人是一家姓觉得亲，所以才留下来的，她现在跑了能去哪？

她不由担忧地蹙眉，王莲见状说：“在人家家里住多半都会闹点矛盾的，毕竟又不是一家人，忍忍就过去。你也是一样啊，就算是一家人都少不了龌龊，别动不动就跑了。留下来至少还有一个安身的地方，要实在住不下去，就来婶子家……”

原来突然跟她提秦小梅的事情是为了给她打预防针啊，郑秋舒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却又被她的话弄得心暖暖的。

“婶儿，我知道了，不会冲动的。”

王莲娇这才点了点头，“行，反正话你放心里，快回家做饭吧，孩子们都饿了。”

“好。”

郑秋舒牵着姐弟俩拐了个弯，王莲娇就消失在拐角处了，右手突然被扯了扯。

“怎么了，小婉？”

只见小婉严肃地板着个脸，小大人似的，逗得郑秋舒没忍住捏了捏她脸上的肉肉。

“小姨，我们都是好人，你不要走。”

郑秋舒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她应该是把刚才王婶说的话听进去了，这才张口表露自己的态度。

小朗以为她要走，立马急得跟着说：“小姨，你不要走！”

真是的，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一个又一个都想把她弄哭。这种被在乎被需要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心尖软绵绵的，她俯身搂着挨个在脸上亲了亲，眼泪都要下来了。

“小姨没想走，小婉小朗那么懂事我怎么舍得走呢。”

三个人在门口抱抱，一个声音突然在她后面响起：“秋舒。”

郑秋舒赶紧收拾情绪起身，转头发现那人正是垂头丧气的秦小梅。

“小梅！你去哪了？听王婶说你不见了。”

秦小梅叹了一声气，“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能不能去你家待会儿？”

“好啊，快进来。”

一回家郑秋舒就准备做饭，搬了张凳子坐在院子里择菜，秦小梅闲不住，跟着一起择。

“说说看吧，听说你接了电话还哭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秦小梅抬头看见她脸上的关心不作假，也不瞒她。

“明天不就转四月了嘛，刘嫂子就盘账，然后发现这个月的菜钱比上个月多了二十。她那个小姑子就明里暗里说是我吃回扣了……”

郑秋舒赶紧说：“这怎么可能嘛，我们最近都是早上一起去的，我是看在眼里的，你最会砍价，能用最少的钱买最多最好的菜！”

“可不是嘛！你才认识我不到一个星期你都明白，偏偏我都伺候他们秦家人两年多了，她们竟然还这么想我。”

秦小梅终于找到了愿意倾听她委屈的人，大吐苦水：“我真的是受够了，秦家一个老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媳妇两个孙子，一家八口人都是我天天照顾！我看见蒋姐夫还会自己扫院子，岚姐也会替你搭把手，我那家人是恨不得把我当牛使！”

“家务事一点不帮，就翘脚等着吃。一说吃饭就点菜，一会儿这个说今天干了重活要补，一会儿那个说孩子小要喝骨头汤。我这个月菜钱只超二十都是我亏了！”

她抹起了眼泪，“秋舒，你一个月多少钱？”

郑秋舒只说了对外的工资：“九十。”

“九十！”秦小梅冷笑了起来，“秦家只给我一百，你伺候四口人九十，我伺候八口人才一百！也是我蠢，当初一个人来这里找工作什么也不懂。秦家人嘴上说的好听，说我们同姓，八百年前是一家，我看他们人好就傻愣愣地来了。要是再找找，我肯定能找到更好的人家！”

郑秋舒一直听着，这才忽觉岚姐给她开的一百三的工资真的太高了，要知道现在保姆可不如以后吃香，待遇也没那么高。

她当初觉得岚姐是为了感谢她在百货大楼帮忙，所以便感激地接了，现在听了秦小梅的话她才明白岚姐的谢意过重了……

郑秋舒敛下心中所想，先提起神安慰对面的人。

“听起来他们家确实太过分了，所以你早上打电话是想回家吗？”

秦小梅点了点头，但是脸上的神情更糟糕了。

“我哭着跟我妈说不想干了，天天在他们家受委屈，当牛做马还要被冤枉偷钱。可是我妈说……我不挣钱家里吃什么，让我忍忍，还让我把这个月工资发了赶紧寄给她……”

她捂着脸呜咽，竟比刚才说秦家人时哭得还狠，有时候真正伤自己心的，还得是最亲的人。

秦小梅的遭遇让郑秋舒想起了前世自己的一个工友，就是那个全部工资寄回家，最后饿得低血糖倒她脚边的那个同乡，兰娣。

兰娣是家里的大姐，父母都是农民，底下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

家里人口多，父母为了养孩子累得面黄肌瘦，所以兰娣一满16岁就去了广缘市打工。

她心疼父母养家压力重，所以在厂里的工资所有都寄回家，自己一分不留哪怕饿到低血糖也觉得高兴，只因为她觉得自己长大了能帮衬父母了。

有了她的努力，家里的条件果然好了起来。彼时在广缘市打工很累但真的很赚钱，兰娣的无私奉献很快就让家里起了村里第一座两层的红砖房，但兰娣和妹妹一间房。

家里条件好了，父母随便干干农活能做到吃的米饭就行了，要用钱的地方永远女儿会掏。

这样的日子太轻松了，所以他们又生了一个男孩。

多了一张口，兰娣更加努力了，一直到后来郑秋舒当了好几年会计，兰娣也一直是厂里最优秀的员工，只是她的发尾永远发黄，眼眶发青，瘦弱得令人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是工人里赚得最多的。

广缘市那时有许多的红灯街，兰娣的努力落在村里人眼里成了走歪门邪道，风言风语一直在村里蔓延。

终于有一天，兰娣的父母打来了电话，他们要她回去结婚，他们不需要她再挣钱了，因为现在他们更迫切需要一个没有指指点点的环境。

三千块钱的彩礼，不过兰娣几个月的工资，她就被这样贱“卖”给了一个所谓的老实巴交的男人。

只为了证明她是个好姑娘，是听父母话的乖女儿。

那些被父母“存着”的工资，永远存进了父母的存折，存进了她“未来的依靠”身上，嫁妆不过四床被子。

“后来呢？兰娣就这样嫁了？”秦小梅急得不行，好像兰娣这个可怜的女孩已经要降临在她身边了。

郑秋舒却没有再说兰娣的故事，而是抬眼认真地盯着她问：“小梅，你跟兰娣又有几分相似？”

秦小梅突然哑了嗓子，她苦笑一声，手上不自觉地择菜，哪怕到了现在她还是潜意识在干活。

“……八九分吧。”

秦小梅原来有三个弟弟，都是父母给为了她生的伴儿，最大的也不过比她小一岁。

“其实当初我是跟我大弟一起来京北讨生活的，我找了个保姆的工作，他也找了个厂里的活。但是没干几天他就不干了，说是厂里都是女人，他一个大男人不能进厂，没面子。他是个吃不了苦的，没几天就会了南溪市，又去当了有爹妈养着的儿子……”

秦小梅垂眸，若有所思。

“说实话，我听了你这个故事真的觉得心惊肉跳的，我跟兰娣……好像好像……我现在甚至连一张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我已经二十了，去年我妈就跟我说过要帮我寻摸对象……”

多余的话，郑秋舒说不出来，也不能再说了，有些事情就该点到为止。

她起身进屋，没一会儿又出来了，手上拿了一本本子。

“秦家人能这样张嘴冤枉你，无非是因为所有东西你只能靠嘴说，最后钱多钱少只能让她们算。小梅，你识字吗？”

秦小梅抬头，“认识一点，只读了三年级。”

郑秋舒轻笑，“够了，实在不会写就画上。这本本子是我当初做的记账本，把你买的什么，价格多少，统统写上去，最顶上写菜价。到时候她们想冤枉你都冤枉不了，再不济，你早上拉她们一起去买菜，让她们看看你的辛苦。”

“工资低了就涨价，涨不了价大不了不干了，花点钱让家务公司帮你找个新雇主，钱不够我借你。”

秦小梅接过本子翻开，发现里面的字清晰工整，对应格子也一目了然，她这个没怎么读过书的也看得懂。

上面的内容只记了一天，想来岚姐是不防她，所以叫停了。

秦小梅深吸了一口气，兰娣的故事和她的话给了新的方向，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秋舒，谢谢你。”

此时的秦小梅就像一个略带青涩的士兵，辞别了郑秋舒转身一头扎进了隔壁秦家的战场，逃避是没有用的。

姐弟俩听完了所有八卦，但都听得懵懵懂懂的。

小婉坐在门槛上晃了晃小脚，她问：“小姨，兰娣后来怎么样了？”

郑秋舒摸了摸她的头，“后来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父母不过是一对吸血虫，永远不会心疼和反哺她。所以在结婚的那天，她跑了。她去了广缘市，但再也没有回厂里，她摸爬滚打地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卖部，很苦，但是很幸福。”

在重生回来的前一天，她撞见了在小卖部门口搬货的兰娣，两人交流了一下近况。

原来在她停滞不前的时候，兰娣已经活出了属于自己的人生。

胖了，头发黑了，眼里也绽放出了耀人的光彩。

记得当时自己递给了她一颗糖，兰娣乐呵呵地吃了，转而爽朗地笑着说：“我改名字了，现在叫美华。我再也不会低血糖了，吃饱饭的日子，真爽啊！”

从前的自己不及她，虽然现在依旧，但她已经开始想成为她了。

兰娣的故事可能是因为见多了，所以写的时候真的觉得好悲伤。

因为我只见过受苦的兰娣，从来没有见过幸福的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