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瑜一只手贴在她脸颊上，任由她握着，另一只手撑在她耳边，低头沉默地看着她。

屋子里很安静，但周泽瑜双目通红，眼里没有水光，只有汹涌的情绪，透过那两道浅浅的眼目翻涌出来。

沙发柔软，松软的坐垫因为周泽瑜的手而凹陷，连带着林开昀的头也跟着卧在旋涡里，像要被拖入泥淖。

过了很久，周泽瑜才如卸了力一般，倒在她旁边。

林开昀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她，等双手环上他的腰背，这才反应过来两人是在沙发上，他摔不了。

沉默了片刻，等心口的震动稍稍平缓，脑子里的话才嘴边翻了几转，她这才鼓足勇气，谁知刚一转头，周泽瑜也突然转过头来，滚烫的鼻息落在她唇上，烫得她慌忙转过头去。

他的呼吸又落在了她的耳朵上，她只觉得耳朵都要烧起来了，他像火炉，滚烫的热浪通过耳膜传导到她的大脑，让她很快忘了思考。

房门关着，把他的房间和纷乱的世界隔绝，过了很久，耳边才传来他的声音。

“怕不怕？”他突然问。

“不怕。”周泽瑜的话音刚落，她想也没想，立即接上。

周泽瑜半睁着眼睛，伸手抱住了她的肩膀，两人依偎在沙发上。

“我的妈妈，掐死了我的妹妹。”他低声说着，像半梦半醒间的呓语“你怕不怕我以后变成她那样。”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在林开昀的心口劈开了一道惊雷，心跳声堵住了耳朵，她怔忪了好久，才慢慢缓过神来。

“不会的，”热气冲上眼眶，她抖着声音说，“你会好的，我每天都给你送药好不好，吃了药会好的。”

“妈妈和妹妹都走了，我的脑子好像也出问题了，当我沉睡的时候，有别人在支配我的身体。”

“爸爸给我买了一只小狗，白色的，身上有斑点，我想叫它点点，可佣人嫌弃这个名字土，说它应该叫斯嘉丽或者梅兰妮。”

“点点很温顺，它的眼睛又圆又亮...像你一样，你看着它眼睛就知道，它永远不会伤害你。”

“有一天它没有找回来我的玩具，是个粉红色的小熊，我妹妹送给我的，我好生气，它真的好乖，我掐住它的脖子，它都没有咬我，只是一直哀求我，直到断气。”

周泽瑜抬起头，一只手撑在她耳边，另一手缓缓摸上她的脖子，那里有一条动脉在有力地跳动，他缓慢地爱抚着。

“不会的，你不会的，”林开昀心里泛起的不是恐慌，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难过，她仍旧伸出手去环住他的肩膀，“周泽瑜，好好吃药，会好起来的。”

“家里的佣人把那条狗扔了，我醒过来的时候不记得了，又哭着喊着到处找，佣人骗我爸爸说，是小狗自己跑丢了，我爸爸答应我会再给我买一条。”

“后来佣人被我缠得没办法，带我去了埋小狗的地方，挖出了小狗的尸体。”

“我想起来了，但我说，那不是我的小狗。”

“我不敢承认，掐死小狗的是我，我像怪物一样，你知道吗？有个怪物在我身体里，正在吃掉我的脑子。”

到现在为止，周泽瑜都很平静，如果不看他的眼睛，林开昀一定会认为他只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睡前故事。

但现在，林开昀躺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已经哭得满面泪痕。

“你看看我，这张脸皮下面是什么怪东西，”周泽瑜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我躲在窗帘后偷偷看了你好多次，每天晚上睡觉前，脑子里都是你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的样子，好恶心，是不是？”

“不是，”林开昀流着泪摇头，她坐起身来抱住他，“我知道窗帘有缝隙合不上，从搬来的第一天就知道。”

“我喜欢你啊，周泽瑜。”

林开昀埋在周泽瑜的肩膀上，她的泪水连同他身上没擦干的水渍，把睡衣都浸湿了，一大片水印晕染开来。

周泽瑜怔愣了好一会儿，才伸手环抱住她，头在她耳边轻蹭，像是在感受她的气息。

“你才十七岁，还有好长好长的人生要过啊...”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但她还是要说，“吃药好不好，会好的，会好的...”

周泽瑜埋在她的耳边，，整个人都像被埋在了土里，了无生气。

黑暗中，她只能听见自己控制不住的啜泣声。

又过了好久，周泽瑜才动了动，他坐起来，低头仔细看了一下她的脸，伸手用睡衣袖子，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

他越擦，她越是哭得厉害，他没擦干的头发落下来冷冰冰的水珠，打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像是一针镇静剂，很快让她冷静下来。

“擦擦头发吧，你头上还有伤。”她说。

周泽瑜笑了一下，引着她的手去摸他的后脑，她只摸到一道浅浅的疤痕，这才安心下来。他拉着她坐了起来，林开昀靠在沙发上，她讲不出什么话，却又不想走，就这么呆呆地和周泽瑜并排坐着。

“去吹吹头发吧，别感冒了。”她看见他浑身都湿漉漉的，脖子上还有水珠。

“吹风机在浴室里。”周泽瑜说。

等林开昀翻箱倒柜找到吹风机走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没人了，窗边的立灯也被人关了，卧室的门开着，明亮的灯光照在门前的地板上，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林开昀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周泽瑜的卧室。

周泽瑜换了一件睡衣，这会儿正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她仔细看了一眼，发现正是她在周禹安别墅里看的那本书。

“坐起来一点。”她说。周泽瑜乖乖地放下书，坐直了身子面向她，任由她的手在他头上乱抓。

等吹风机呼呼呼地吹干了头发，林开昀又扒开他的头发仔细看了一下，确认伤口无碍，这才彻底松懈下来。

“吹干了，你——”

周泽瑜低着头，双目合着，面色平静安宁，像是睡着了。林开昀收起吹风机，轻轻地往门口走，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拉住了手腕。

“去哪儿？”周泽瑜已经醒了过来，紧紧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

“我要回去了，难不成在这里睡觉？”林开昀说着，却见周泽瑜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她这才意识到什么，“不行的，会被发现。”

她说着，周泽瑜松了手，眼神暗淡下来，像慢慢熄灭的烛火，头也低了下去，房间虽是亮着，可他整个人都仿佛被笼罩在阴影里。

“你想好怎么跟别人解释了么？”她的声音软了下来，少年这才抬起头，眼睛又亮亮的，半点没有方才的丧气。

“明天早上我早点叫你，送你下去，”他嘴巴一抿，像是想到什么，笑起来，“免得又磕到桌子。”

“你、你看见了？”林开昀只觉得脸颊发烫，捡别人扔了的烟不说，还被人看见，想想都丢死人了。

“我睡不着觉，在露台呢，”周泽瑜笑道，“抽烟不好，不要抽。”

林开昀还沉浸在尴尬里，双手捂住脸，一点都没听进去，直到被周泽瑜拉住住手。

“睡觉吧。”周泽瑜拍了拍枕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说不紧张是假的，林开昀躺在床上，只觉得整个床都跟着她的心跳猛烈地震动起来，周泽瑜关了灯，卧室里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黑暗中，有人伸手抱住了她，额头上落下一个温暖的吻。

“晚安。”

隔天还是迟了，等林开昀醒过来的时候，周泽瑜还在旁边躺着，她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大亮，连忙坐起身。她觉得他一定是醒了，因为她才刚刚动了动，他立马就睁开了眼睛。

“八点了，我送你下去。”周泽瑜看了一眼手机，翻开被子下床。

林开昀还是一身睡裙，她简直要着急死了，她这样子出去，被人撞见可就全完了。

周泽瑜还是不紧不慢的，走进了隔壁房间，林开昀心里着急，想也没想就跟了进去。

谁想到隔壁房间是衣帽间，周泽瑜已经把睡袍换下来丢在一边，听见身后有动静，回过头，只看见米白色的睡衣瞬间消失在门口，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换好衣服出来，林开昀还规规矩矩地站在床边等他，被子已经叠好铺在床尾，两个枕头重叠在一起，规规整整地摆在床头，床单也被整理过，一片平整毫无褶皱。

一切昨晚依偎的痕迹都被清理掉了，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种可惜，周泽瑜什么也没说，拉着林开昀的手往外走。

“会被人撞见的！”林开昀慌忙地压低嗓音说着，脚上还穿着大一号的拖鞋，走起来身形有些踉跄，加剧了她的慌张。

周泽瑜带着她走下楼梯，穿过一条走廊，走出小门，就走到了她的窗台边。

林开昀怕有人到后院来，利落地翻过窗台，把拖鞋还给了周泽瑜。

“你早知道有这条密道，怎么不告诉我。”林开昀皱着眉，看着周泽瑜把手搭在窗台上笑。

“下回可就不要光着脚从前厅上来了，从这条路走。”他笑意盈盈的。

林开昀脑子里就出现了她大半夜悄悄从这条“密道”跑上去和他幽会的场景，脸颊立马就滚烫起来，而周泽瑜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出了声。

听见周泽瑜的笑声，林开昀立马转羞为恼，伸手把周泽瑜的手推开：“我要换衣服了，你回去吧。”说着，就把窗户窗户关上，窗帘也拉上了。

等林开昀换完衣服，拉开窗帘时，窗前已经没了人。她打开门，陈知丽已经起床了，正在卫生间里化妆，一身墨蓝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戴了一串珍珠项链。

“妈...”林开昀喊了一声。

两人的视线通过镜子对上，陈知丽马上反应过来，道：“今天是你大姨的生日，你记得不，你爸爸出事以后，她天天去学校接你。”

林开昀知道是谁了，大姨是她妈妈的亲大姐，在她还没出生之前就远嫁了，逢年过节都见得少，但她爸爸出事以后，大姨跟别的上门趁机要钱的亲戚不同，是赶过来照应母女两人的，那时候陈知丽忙着处理林开昀爸爸的事，不仅要到处办手续，还要应付各路牛鬼蛇神，又怕林开昀受到牵连，那段时间就是大姨来接送她上学的。

等陈知丽把手头上的事情稍稍忙完，找了个地方安顿下来，大姨这才离开。去年大姨离了婚，又回来了，没跟外婆一起住，跟朋友在做小本生意。

“那我也去。”林开昀道。

陈知丽却推脱：“你做你的事，你一去你大姨又要拿钱给你，我这回是去送礼的，穿得洋气点，省得她不要。”

林开昀倒也没强求，梳洗完就准备出门了。

今天二楼落地窗的窗帘还是关着的，林开昀收回眼神，穿过后院往小门走。日光透亮，花枝的影子在地上微荡，有一道高瘦的人影在花影之间。

她笑起来，大步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