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纯跟着指示牌来到一栋教学楼后，在青石板上徘徊了片刻，听见点烟声，才寻着淡淡的烟雾找过去。

周泽瑜站在教学楼后的草坪上，灰色的衬衫，袖口敞开挽起一截，宽松的黑色长裤，显得人修长精瘦。一手揣在裤兜里，一手垂落，指尖夹着一根烟，也不抽，低头静静地看着地面。

烟味飘过来，有点呛人，但夹杂了一点类似薄荷的味道，所以并不让人觉得难受。

“周泽瑜，”季纯唤了一声，熟练地扬起一抹甜美的笑颜，“你好，我叫季纯，就读于A市11中，上次和你一起参加了联合数竞。”

周泽瑜没回头，也没说话，连眼神都没给予她，仿佛没听见。

季纯脸上的笑僵硬了片刻，又自顾自地解释：“我帮林开昀拿包——”

“有事？”周泽瑜打断她。

季纯见眼前人终于有了回应，嘴角弯了弯，径直上前将周泽瑜手中的烟接过来，吸了一口。

“咳咳，”她咳嗽了两声，“压力大的时候我也偷我妈的烟抽，你的烟味道太冲了。”

季纯扬起脸，笑眼弯弯，将手中的烟举起，递到他嘴边。

周泽瑜看着她，没回应。

季纯对上周泽瑜的视线，并不避开。少年眼里的冷漠毫不遮掩，但她不在乎。

举到手已经僵痛了，季纯终于无法维持笑意，冷下脸，将烟丢在地上，狠狠碾进泥里。

“你早知道消息是我发的，玩我？”季纯自觉目的无望，冷笑一声，不再伪装。

“是，”周泽瑜应声，“她只会避开我。”

“既然都要避开了，你还喜欢她？”季纯并不能理解，她不耐烦地皱起眉，“艹，青春期的人真神经。”

周泽瑜并不在意季纯口吐脏话，本来只想找个角落抽烟，林开昀的微信突然发来消息，他看了一眼，发了个大致位置，虽然知道不可能是她，但心里还是隐约起了不该有的期待感。

现在，他的耐心已经耗尽，他没看季纯，迈开步子准备离开。

“教我，”季纯喊住他，“让我下次数竞成绩冲到前五。”

少年脚步未停，季纯已经慌得口不择言：“我可以给你很多钱，只要你帮我，不突破底线的事，我都可以去做！”

“求你了——”眼泪喷涌而出，季纯几乎是哑着嗓子喊出来，“我妈说只要我下次数竞冲进前五名，我就能报考我心仪的专业方向，这是我唯一一次机会了！”

周泽瑜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掩面无力痛哭的女孩，并不打算给她缓冲的余地：“你的天赋就到这，再努力也涨不了几分。”

季纯其实知道，她从小学开始接触数竞，刷了无数数竞题目，怎么会不知道数竞拼到最后拼的就是天赋，大家都刷了无数遍题目，答案或许是一样的，可逻辑思维是天差地别的。

要冲进前五，意味着她的解题思路要向第一名靠。

她妈妈给了她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彰显家长的“民主”。实际上，谁都知道她别无选择，也都在等着冷眼旁观她无谓的挣扎。

从出生开始，家里的资源开始分出部分为她规划，初中毕业，她连未来几十年的路都望到头了。

认识那名女记者，其实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为了扩充知识面，提高时事政治的敏感性，每天她都会抽出时间看新闻联播和国际新闻。

偶然的一次报道，季纯看到了那名穿着防弹衣戴着头盔的女记者。她站在废墟之上，条理清晰地为观众描述身后建筑以及目前交战双方的战况。

时有警报传来，女记者和摄像四处躲藏，硝烟四起，她奔跑，躲藏，珍惜地记录每一秒发生的事情。她共情难民，并不说假大空的人道主义，她的每一次情绪调动都如此鲜活。

季纯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信仰？是职业道德？还是仅仅出于人的恻隐之心？

总之，在沉闷的且已预知未来几乎不会发生变化的生活里，女记者的出现好像在灰白色天际划出的一道彩虹，瞬间夺去她的所有注意力。

季纯也并非一定要当战地记者，她可以拿着DV拍遍世界，自诩冒险家和旅行者，亦或是随便开个小店，每天认识形形色色的人。

少年人的憧憬就该是天马行空的。

她只是不想待在框里，不然，她会觉得自己早早地就被挂在了墙上。

“18岁做不到的事，就28岁再去做，28岁做不到，就38岁去做。”

少年清冽的声音传来，情绪仍旧是淡漠的，却在季纯心里炸开了一道口。

季纯抬起头，周泽瑜的神色仍旧很淡漠，她却觉得他的面容柔和了好多。

“是啊，人生还有好长呢。”季纯笑起来，眼眸弯起，泪水被挤落，却在脸上开起了花。

下午的课程结束，林开昀正准备往宿舍走，碰到周泽瑜从教学楼身侧的小路走出来。

她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加快脚步。

周泽瑜身高腿长，几个迈步就走到她身边，她不得不停下来，挂上一个假笑，客气地打着招呼：“你好啊周泽瑜，没想到你也在这。”

“怎么没想到，”周泽瑜轻笑了一下，“不是你发消息约我出来的？”

“不可能。”林开昀一口否认，周泽瑜也没张口反驳她，只是拿出手机打开了微信。

林开昀亲眼看到自己的小鱼头像给“周泽瑜”发了一个可爱表情包，问他：“周泽瑜，你在哪儿呀？我找你说点事情。”

她赶紧翻出手机来，在看到聊天界面里出现和周泽瑜手机上一模一样的消息时，终于死心，做着无力的辩解：“我不知道是谁发的...”

周泽瑜心里自然门儿清。

天气燥热，林开昀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条纹衬衫，配了一条杏白色的裙子，额头的碎发被掀到一边，绒发贴在额头，脸颊绯红，不知道是被晒的，还是被他说的话急的。

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香，昨天晚上去她房间的时候，还有在浴室碰到的时候，都能隐隐闻到。

他只是想和她多待一会儿。

林开昀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周泽瑜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的头发短，洗头又不用什么护发素和精油，揉乱就显得毛毛躁躁的，像卷发蒙奇奇玩偶。

“别揉了，炸毛。”林开昀拍开周泽瑜的手，退了一步，伸手理头发。

“你留长发吧，就不炸毛。”周泽瑜面上还是熟悉的温和的笑，林开昀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弯起来，就觉得不怀好意。

“难打理，”林开昀回道，天气实在是热，她想吃完饭就回去洗个澡，没再和周泽瑜纠缠，“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手机换个密码锁。”

临走时，周泽瑜在身后提醒道，林开昀顿了顿，回头招了招手：“我知道了，谢谢你，我先走了。”

林开昀觉得，周泽瑜似乎也没有那股冰冷气了。

晚上的课结束后，林开昀独自回了宿舍。

洗手间的门关着，里面亮着灯，林开昀等了好一会儿，季纯也没出来。

她伸手敲了敲门：“季纯？”

门没锁，伸手轻轻一敲就开了。季纯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镜子，下半张脸扬起一抹甜美的笑意，却因为眼睛里没有温度，所以看起来很割裂，显得尤为诡异。

“哪里出了问题？”季纯收起了脸，因为长时间保持笑意，脸颊僵硬酸痛，她伸手揉了揉，丝毫不介意林开昀诧异的目光。

“吓到你了么？”

林开昀摇摇头，季纯什么也没说，走出了洗手间。

水雾渐起，她伸手抹了抹镜子，镜中的女孩头发被浇湿，水珠沿着发梢划过还算清秀的脸蛋，眼里无光，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燥热，让她显得很没精神。

她回想起季纯刚才的样子，也冲着镜子扬起了笑脸。眼睛并没有因为嘴角扬起的弧度而变得有神，她失望地松下脸皮，看吧，笑也是装不出来的。

林开昀快速洗完澡，换好衣服，出来时见季纯正吃着饺子，给她留了一盒。

“cheers！”季纯夹起一块饺子，和林开昀筷子上的饺子碰了碰，一口塞进嘴里。

林开昀笑起来，虽然不饿，但被季纯感染，也将饺子一口塞进嘴里，嗯，是香菇玉米鲜肉馅的。

“为了完成我妈给的任务，我什么都能做，”季纯突然说，她转过头冲林开昀露出一抹歉意的笑，“我看到了你的手机密码，给周泽瑜发了一条消息，和他见了面。”

林开昀侧头看着季纯，静静地听她说话。

“我从小就开始参加数竞比赛，拼命学数学，有人比我考得好，我就请他们吃饭，给他们钱，偷家里的首饰手表送人，和他们成为朋友，让他们毫无保留地教导我。”

“我家里的老师很多，只要我的排名下降，我妈就会把老师换掉。”

“有一个教了我三年的老师，是拿过许多数竞比赛的冠军，他说我的天赋止步于此，刷再多题也是浪费时间，不如更换赛道，走正常高考的路子。”

“我不信，也不能信，这句话不可能让我妈知道，所以我勾引了他。”

林开昀倏地睁大了眼睛，季纯表情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

“他留了下来，再也不说我天赋不高的话，有一次我拿了全省比赛的冠军，我很高兴，我把奖杯和证书捧给我妈看，想得到她的肯定和表扬，小孩都这样，得到一点成绩就想要奖励，”说到此处季纯笑了一下，“我妈没有表扬我，她把我的奖杯摔在地上，说我只是拿了个小地方的冠军就洋洋得意。木地板被砸了个坑，现在也没补上，她说要让我长记性。”

“那个老师后来也被辞退了，临走时他要我的联系方式，但我告诉他，如果他再联系我，我会告他□□。”

林开昀盯着饺子，只觉得浑身冰冷，旁边的季纯面无表情，好像小时候她爸给她买的芭比娃娃，放在盒子里，精致又毫无生气。

“这次游学，我的目标本来是周泽瑜。”

林开昀侧头看着季纯，季纯也看着她，黑亮的眼眸里毫无温度，片刻后，季纯笑了起来，仿佛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但是这次好像不行，”季纯有些无奈，转而又弯唇笑，“不过我倒是突然明白了，脑子好的人，估摸着心里都有点变态。”

“那你...以后怎么办？”几次犹豫，林开昀还是开口问，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还能怎么办，忍着呗。”季纯揉了揉她的脑袋，像周泽瑜那样，“总不会一直这样的，人总会长大的呀。”

“可是——”林开昀一想到季纯从前的经历，就觉得头皮发麻，十几岁的年纪，离羽翼丰满还要好久好久。

“你担心我呀？”季纯促狭地笑，“那就把周泽瑜喊来教我咯，你喊他，他肯定回来。”

“怎么会？我们根本不熟啊。”林开昀把季纯的手拿下来，胡乱地理了理头啊。

“他么，眼睛只会盯着目标看。”

季纯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林开昀有些困惑，但周泽瑜的事她不想多问，天气燥热，晒得人都懵懵的，她吃了几口饺子，季纯说要出去散步，出门去了。

陈知丽发来消息，母女俩的每天都会说话，但聊的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吃饭睡觉钱够不够的事。林开昀回复了几句，让陈知丽安心。

兰澜又发了几张照片来，有的是芭蕾舞服，有的像复原汉服。

“因为上次的海报，有文工团来学校挑学生，我去面试了，效果一般。”兰澜说，“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一个月没闻到肉味儿了，还惦记着梁小胖的那顿烧烤呢。”

打开课程表看了一眼，林开昀回复：“明天就结束了。”

“好，到时候电话联系！”

结束和兰澜的闲扯，林开昀打开陈知丽的聊天界面，对着最后一条转账信息看了片刻，最终也没收下。

下学期就是高三了，学杂费会贵很多，她想趁暑假多赚点钱。

周泽瑜的头像还是一片深海，她随手点开，发现海里有一条小鱼，很淡，像一个模糊的影子，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