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诞要办佛事是真的，每年六月十九日千山镇上的大户要轮流开佛事祈求菩萨保佑。今年正好轮到曹家，为了展现即使曹赢走了，宗族依然重视他这一房，所以事情就落到了陆荞头上。

到了那天，不光府里要大开场面，还得在街上设粥棚，给街坊乡亲分发供奉过的福粥。

陆荞作为当家主母忙得脚不沾地，把曹质奉兄弟两也带出来帮忙了。

半个月不到，两兄弟身上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好些曹家的族老看见这衣着鲜亮的两兄弟都险些认不出来。

陆荞招手让曹质奉过去，嘱咐说：“玉坛寺的师傅们开始用斋饭了，你看着厨下别出错，族老们要是过来说话，你也先陪一陪场，我且先去放粥，府里的事就交托给你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酱紫色的高腰襦裙，配一条纱金的披帛，头上戴着十二柄金累丝镶玉嵌宝群佛拱日钿，左边发髻上六柄，右边亦是六柄，中间本应再簪一顶压阵的花冠子，那才是完完整整一全套的气派。

可她却空着中间位置，只插了一把雕花玉梳，不显得太失礼罢了。这套装束下来，体面有了，也不会让人觉得富贵逼人太凌冽。

曹质奉被她扶着金钿的手吸引，突然发现他和弟弟收到的那两顶金冠好似也是同一种制作工艺。

其实没什么的，大概是因为婶娘请了同一位艺匠制作，但一样的东西出现在他们三个人身上，曹质奉突然有了他们是一家人的错觉。

他快速眨了眨眼，说服自己不要再发散想下去。

他今年十二了，生辰在九月，确实可以当成半个大人用了，况且之前兄弟两相依为命也都是曹质奉充起门户，陆荞知道他比别的同龄人更成熟些，因此毫无顾虑的就把事情交托给了他。

得婶娘信任，曹质奉卯足劲要好好表现一番，而陆荞则正好脱身出来去看街口的粥铺。

有曹家的威望在，粥铺前无人敢闹事，来领粥的乡老自觉排成队。陆荞先查看了木桶里存着的福粥，确保粥料干净丰富。然后站在一旁监督分粥的婆子手脚麻利、分粥公平。

婆子们做事都很用心，上上下下没有出纰漏的地方，就是来领粥的人太多了，三个婆子齐上阵也赶不及人群涌过来的速度，领粥的队伍排得越来越长。

陆荞让蝶音回府再调两个婆子过来，她自己则取来束带把两个大衣袖系起，也加入了分粥的队列。

因为她的加入，人群中起了一阵喧腾声，自十五岁嫁到千山镇后，她的声誉一直很好，初和曹赢结婚时，人人赞他们金童玉女，一年后曹赢身死，虽然镇上短暂的出现过她克夫的言论，但陆荞在灵堂前演了一出撞棺殉情的戏码，立刻就把不好的言论扭转成赞扬她有情有义了。

之后的两年她一边维持着可怜小寡妇的形象，一边到处做善事，千山镇上十之三四的人受过她的恩惠，这样一来她的风评如何能不好。

如今她又亲自放粥，从她手中接过粥的人无不恩谢于她，只怕善名更要远扬十里。

陆荞不排斥这种感觉，但也不享受，自从觉醒以来，她越来越体会不到世俗的感受。打个比方，假如你今日上街捡到一百两黄金，你自然会欣喜异常；但如果你只是个戏子，所谓捡到黄金不过是你在台上演的一出戏，那你还会同样感到高兴吗？

恐怕是不能了吧。

而这就是陆荞现在的感受，她清晰的知道周遭的世界只是一本书，一切都是假的，包括她现在做的事也全是按照规定必须去完成的，她感到虚无和荒诞，也对故事之外的世界感到恐惧。

她微微垂下头，又勺起一碗粥放进碗里，没有注意到自己发鬓松散，因着她垂首的动作有一缕青丝不小心滑落下来。

眼看发丝将要落进粥碗里，陆荞一手拿碗一手拿勺并不能空出手来将头发挽回去，她生出一股懊恼来，这个假的世界让她哪哪都不称心。

忽而一双手从斜前方伸出，清瘦、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清爽干净。食指和中指成剑式撩停她下落的头发，这绝对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因为这手就保持着一个姿势顿在了那儿，恐怕主人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手，更不知道撩着女子的头发下一步该怎么办。

陆荞抬起头，眼前是一个身着绛蓝色圆领袍的男人，衣服上绣着宝相花图案，头上竖着顶做工精良的进贤冠，腰系黑色蹀躞带，只三眼足以让陆荞判断出这是一位出身不俗的高位之人。

然后她才看向男子的脸，这是一张很能引人遐想的脸，他的眉弓偏高，撑起了他的气势；鼻梁玉挺，昭示着他的果敢；下颚锋利如刃，颇有生人勿近的意味。光看这些地方，这个人无疑是不好亲近的。但绝就绝在这脸上又搭配了眼尾上挑的丹凤眼，和唇珠饱满的双唇。

这样一张脸，冷也有了，情也有了，所以陆荞才觉得这是张引人遐想的脸。她无比确定自己没有见过这张脸，否则她是绝对不会忘记他的。

可是男子脸上打探故人的神情又做不得假，陆荞在他脸上看到了探寻、讶异，他表现的好像曾认识自己。

这太奇怪了，陆荞本能的避闪开了那男子，那缕头发也从男人手中脱开。后头领粥的人挤了上来，她侧身把手里的粥递过去，再转头时那个男子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突然感到心慌，人也更加烦躁起来，草草施粥，等蝶音带着人回来后，她就借口不舒服躲进了府里。

曹家结结实实热闹了一天，等晚间人散去后，曹质奉亢奋着想去正院向婶娘禀告一二，但他人到了门口就被正院里的下人拦在了门外。

为首的繁音告诉他：“夫人累了，没用饭就歇下了，奉少爷要是有事不如等明日再来？”

曹质奉动动嘴唇，关切道：“婶娘现下可有哪里不适？”

繁音笑而不语，向他做了个请回的动作。

巨大的失落感向曹质奉袭来，他不想离开，但也知道婶娘对他还没当一家人似的亲近，他硬留在这儿只会让婶娘烦心。

少年肃着脸走了，繁音松了一口气，进门时碰到好姐妹蝶音正要外出。

她伸手拦下蝶音：“去做什么？”

蝶音小声告诉她：“暗室那位想要见夫人，可惜今天夫人没有兴致，眼下我还得去回话给那位呢。”

陆荞并不是日日需要元哲陪伴左右，就算是书中那个“陆荞”也不见得能夜夜笙歌。上回会受惩罚，大抵是因为她始终不肯与元哲有实质性的进展，违背了书中描述，这才被罚。

两个丫鬟说完匆匆分开，一个往主院内屋赶去，一个去暗室回话。他们没有注意到假山阴暗处有个人正注视着蝶音离开的方向。

是夜，趁着曹府众人入睡的时候，一个身穿夜行衣的男人凭借记忆进入到了地道。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个地方，毕竟是八年前的记忆了，连陆氏长什么样他都已经不记得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找到这个地道。

程固安冷哼一声，放轻脚步往下走，他记得地道不长，很快就能到达那间掩藏罪恶的暗室。

果然，不过走了百步，他就摸到了暗室的门，门上没有上锁，难道是陆氏还未启用这个地方？

程固安疑惑着推开门，屋子里的气息表示着这里有人居住。他把手放在了刀柄上，要是等会儿看到陆氏那张脸，他当即就结果了她。

脑海里出现了白日里陆氏的样貌，盈盈若春水，是个绝佳的美人，当年的陆氏长得这样貌美吗？

记忆蒙着雾纱，让他想不起来十六岁时见过的陆氏的模样，慢慢的，他记忆中那个恶妇的样子变成了今天见过的陆夫人。

程固安握着刀柄的手指蜷曲，白日里就是这只手帮她挽住了头发。

利刃出鞘，刀尖挑来床幔，依稀可以看出床上躺着个男人。

她没在这儿。

程固安调转刀刃，用刀柄拍了拍床上少年的脸。

元哲在睡梦中被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一蒙面黑衣人立在床头，害他吓了一跳，刚要出声就发现刀尖抵在他脖子上。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同意就眨眼，别把外面的人招来。”黑衣人如是说。

元哲眨了眨眼，黑衣人遂收刀，元哲把他请到了矮案旁。

嘶嘶，元哲点起一盏小灯放在了两人中间，他不去看黑衣人的脸，怕看到对方面容就会被杀人灭口。

而程固安则打量起少年的侧脸，文弱可欺，怪不得会被陆氏看上。

“你…被关在这儿多久了？”他问。

元哲答：“约莫半个月了。”

程固安心道果然，眼前少年一如他当年的处境：“别怕，一会儿我救你出去，然后带你去报官，定让陆氏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以为少年一定会感激涕零，谁想自他进来就表现得温和顺从的少年突然抬起头，眼睛里熊熊的亮光要把人摄住：“我不走！”

程固安：我救你出去。

元哲：哥哥请不要碍手碍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