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雾巷，零点的钟声；海潮，脚步，坏掉的路灯。行人的交谈在空中飘远。

向前走，与此同时，背后传来提速的“哒哒”声。

有人在跟踪他。

辞去工作后，林绛今天刚到海城，意图开启一段旅居生活，时限三月。

海城是X国较为落后的沿海城市，经济水平不高，平常也没游客，乃他千挑万选出的养老圣地，胜在清静。

——所以，是在车站被盯上的吗？

他压低帽檐，又接着否认自己：不，按理来说，我并不起眼。

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来者都不善。林绛面无表情，实在想不出来：自己浑身上下究竟有哪里可以被觊觎？

由于种种原因，他比常人拥有更多警惕，这可说是从小培养的习性。然而直到五分钟前，拐过某个街角，他才偶然发现，身后正跟着一位“猎手”。

显而易见，是捕猎水平不错的那种。

雨忽然下得更大了，豆大的水珠挂在帽檐。

林绛微微抬头，叹出口气：

没能甩掉，这下麻烦了。

身为“联盟”的一员，X国的治安相当不错，武器管制也十分严格，他虽然谨慎，但也没有丧心病狂到无视法律的地步。林绛将手探进口袋里，很快就得出结论：

此刻，他身上杀伤性最强的物品……

是手机！

低头看去，发亮的屏幕还在转圈圈。

信号不佳，于是手机作为通讯电话的价值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世界上多了块砖头。

林绛掂掂重量，嘴角一抽。

如果不是为了能尽快摆脱跟踪，他断然不会从巷子里穿越。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境地也是咎由自取。

看起来要出逝了。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哼哼哼......”

歌声忽地响起，红发青年本沉浸在思索中，猝不及防被吓一跳。

他悚然一惊，只听背后传来《生日快乐歌》的声音，然而奇怪的是，除了“有人在唱歌”这件事之外，他什么也辨认不出来。

歌唱者的性别、声线、音调高低……通通就像是人在小睡醒后想要回味的梦境般，转瞬即逝。迅速回忆完毕自己的生平，林绛终于确信，自己并没有突然变成弱智。

他强迫自己抬起眼，直视前方，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卧槽！不会创鬼了吧！

【层层雨幕中，行者脚步匆匆。】

明明一眼就望得到尽头的巷子，迟迟不见出口。

林绛机械性地迈着步伐，焦虑爬上了眼瞳。

冷静，要冷静。他控制自己的呼吸。一切都陷入到了种难以言喻的状况中，他仿佛看见时间流具象化——他迈步向前，而周围的环境极速退后，他们擦肩而过。

建筑物变得抽象又模糊，教人记不住一点细节。未知的人物还在背后追赶，莫名的亢奋却笼住全身。林绛心里唯余一种想法，是恐惧的本能：

“向前走，绝不能停下！”

【——停下！】

【行者在心中呐喊，然而，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在意识之海的坐标。】

林绛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了！当下的环境、当下的事件、当下的心情，所有东西都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模糊，将他紧紧攥住。哪怕只是一颗无辜飘摇的雨珠，此刻，意识活动也不能将其捉捕。

【……一滴雨珠。】

【行者默念着，一滴雨珠。】

【尘世间最冰凉的一滴雨珠恰在此时落下，滴上他的鼻尖。】

“！”

林绛猛地回神，从魔怔中挣脱，大口喘着气。

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上的水，紧接着转头看向右边。

居民楼的窗外搭着晾晒的衣物，洗衣粉清冽的味道，正逸散在空气里。格格不入的气味闻起来劣质无比，但却刺激得人恢复理智。

林绛胸膛起伏，还没有缓过劲来，却忽然意识到什么，立马僵住。

不对！

他敢肯定！刚刚自己已经路过了这里！

【唯一不同的是——啊，我愿将灵魂奉献给思考！来自余光的记忆道，我发誓，这一次，那个窗户里的灯没有亮起。】

“啪嗒、啪嗒。”

若隐若现的脚步声，终于在此刻应景地响起。

来人引吭高歌，就像是个登上舞台的演员般自信，有如雄狮。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福与喜悦的歌谣还在被哼唱，但作为此处唯一的听众，无论林绛多集中心力去听，却始终留不下一点相关的记忆。

他的视线左右巡游，小巷平常如初，似乎刚刚的感官体验只是一场幻觉。

什么也没发生过。

林绛抬眼，隐隐约约觉得有些迷茫。但紧接着，这股迷茫又被焦虑冲走，就像是海面上的浪花，前一重浪被后一重浪推走。

他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

“哼哼哼......”

但那不重要。后方忽地传来尖锐的大笑，就像把锋利的剪刀，直截地捅入耳膜。来不及思考，林绛在此刻终于听清楚了那位“猎手”的声音：男性，少年！绝不是精神正常的人能发出的动静！

路况尽收眼底，视线所及处，没有任何阻碍物。

那就只有一个选择了：

向前跑，穿过这条道路就可以回到大街！

他没有时间再考虑更多了。直觉告诉他他根本打不过后面的人，必须逃走！

林绛掐了把自己，咬着牙保持清醒，刚打算跑路，却忽然觉得腿重如千钧。

就在此时，一把巨大的剪刀，从后背捅入！

刀尖没出胸前，他不可置信。

喉咙里挤出叫声，然而只是徒劳。

视线涣散、意识模糊，四周的墙壁甚至开始发光。可喜可贺，林绛用最后的意志力观察着自己，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卧槽？！

完了、完了啊！

这是直接给我捅穿了吗？我真特喵遇上鬼了吧！现代医学能救吗！

咦，等等，为什么我看见，前面有跳舞的小人？

他看着自己的幻觉，一道惊雷劈在心中：

马萨卡？！难道，难道我其实是个精神病，这一切都是假的？！

还是说我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吃生菌子了？！

意识彻底消退前，林绛最后想：

“额，死之前给自己念往生咒有用吗……”

光怪陆离的幻觉中，一排排小人手拉手跳舞，围着冒泡的坩埚绕圈，上面还漂浮着人的内脏。猖狂的小巷如有实体，叉着腰（等等，叉着腰？），发出“桀桀桀”的笑声。

林绛跪倒在地面上，弓起腰，隐隐看见自己的身后站着个影子。

凶手没有任何动作，在一片炫目，他的笑声就像子弹上膛一样爽快。

3，2，1。

寄。

……

……

一盆冷水朝脸上喷来，林绛瞬间惊醒，开始猛烈地挣扎。但还没睁开眼，眼皮就像两块磁铁般吸在一起，紧紧黏住。

怎么回事，没死？

不会变成鬼了吧？所以，自己超度自己果然是没用的吗……他若有所思。

等等，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啊！

他没有动作，轻轻侧头，周围的声音传入耳朵，闹哄哄的，有回声。也就是说，这是室内。

林绛微不可察地掀开丁点眼皮，感到自己正坐在把椅子上，双手被绑在背后，面前打着非常亮的光源。

这也是为什么，他刚醒时眼睛会被刺激到。

什么都还没看清楚，麦克风接触不良的噪音，便先一步出现。

“——！”

红毛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咳咳，哈喽！各位女士男士们！

“好久不见，这里是‘地狱砰砰砰’戈登·威尔什，全宇宙最受欢迎的芳心纵火犯——朋友们，让我听听你们热情的尖叫声！”

声音雄健有力，当属壮年男性。

林绛终于适应了光线，做好心理准备。

他睁开眼睛。

此刻，他正处在一个宽阔的舞台上，台下，座无虚席。

而观众们的样貌，颇有些不尽如人意。

几乎有三分之一都是尸体的模样！

他粗略扫过，发现各种死法的死样都有，个个面目狰狞又夸张，飞虫环绕在旁，阵阵“嗡嗡”，他强行镇定，但一阵来自生命原始冲动的反胃，也不由得涌上喉头。

这是……哪儿？

某一生行善积德，曾扶老奶奶过马路、为老奶奶找过猫，逝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啊！

除尸体外，约四分之一的观众浑身上下裹满白布，如同刚从土里爬出来的木乃伊。比这个比例更少的，则是些奇形怪状的生物：

绿色的哥布林、皮肤松软无力的侏儒、俩大门牙垂在地上的人形兔子、上半身是鱼下半身是人的鱼人……

还有传统意义上连生物都不是的东西：

譬如一台电视、漂浮在空中有鼻子有眼的网球、聚成人形的白色床单、一个蹦蹦跳跳的置物架，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只有最少一部分看上去是完整、健全的人类，打扮得华丽花哨，如同画里走出的贵族，活在几百年前的历史。

场内的布置十分古典，但就目光所及，还是能看见一些现代的设施。

台上的人还在说话，吧啦吧啦，如同炮弹，他又望过去——

好消息，是人形。

坏消息，只是“有人形”。

那是个很高、四肢修长的男性身影，穿着火红的西服，脚上蹬着双皮鞋，袜子与裤腿间的皮肤是红色的，林绛一路向上打量，他的脸也是红色的。

男人，姑且这么称呼这位台上的主持吧，男人眼细长，瞳孔却很小，趋近于一个点。

再仔细一看，那右眼竟是双瞳，内有两个瞳孔！

但最惹人注意的，还是他那头橙红的发。

不，那简直是团燃烧的火焰！

没有任何毛发应该存在的光泽，那就是一团火，末端漂浮、火星缭绕。

林绛的手在背后摸索着绳子，大脑却要停止响应了。

不待反应什么，如雷的掌声与欢呼声便冲上天花板。

自称“戈登·威尔什”的人型生物“呜呼”一声，还吹了个口哨：

“感谢各位对鄙人的大力支持！那，让我们就此步入正题。”

场内顿时安静，群众配合演出，只有昆虫的“嗡嗡”声聚成一团。

威尔什侧过身子朝向林绛，中气十足，自带戏谑和戏剧感：“哈！让我们看看，今天这位朋友的死亡简直太可惜了！作为魔鬼，在下可是哀其光辉。”

“在狭小的巷子里被一刀致命，连呼救都不曾发出过一声……”

危险、浮夸、怪诞。

面前鬼给他的感觉，就和巷中那个唱《生日快乐歌》的人一模一样。林绛眯起眼，盯着红色恶魔的后背。

他是真的死了？

一声响指，灯光暗淡。

影子从身前漫上来。

显然，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影厅，而他的背后，就是银幕。

身后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林绛不语，眼观鼻鼻观心，掩耳盗铃地磨着绳子。

OK, 角度完美！用不了多久就能挣脱……

呼吸与背景音逐步重叠。

急促的脚步，还有轻巧的脚步。

痛苦的记忆开始在脑中弹出，林绛闷哼一声，忽然感觉头晕眼花。

他明白了，后头在播放他的死亡回放。

怎么，地狱的特色欢迎仪式吗？

台上台下安静无比，银幕中大雨落下，刀尖划开水珠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生日歌又响起，林绛垂眸看向观众席，心里乱成一团。那些怪物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长大嘴巴，似是见了什么恐怖的事物。

原来鬼也怕鬼。他默默记下。

坐在前排的贵气小姐举着把羽毛扇，只露出双瞪得溜圆的眼。眼珠脱离眼眶，一截弹簧粘在里面。

自称“魔鬼”的主持人竖起火发，像是被雷劈了；他后背隆起两个小尖团，撑着毛呢的外套，似乎有什么要呼之欲出。

“噗嗤”，是血肉被捅穿的声音。

腹部再次传来抽痛，林绛倒吸一口凉气，在暖和的剧场中略感忐忑。

投影渐渐暗下去，前排的灯光却迟迟没亮起。

全场一片沉寂。

威尔什长嘴，尝试用干涩的嗓音挽回气氛：

“嘿，灯光组，别傻愣着了，快拿你们的高功率电灯射瞎客人的眼。”

然而，没有哪个怪奇来客哄堂大笑，他们神色古怪，注视着舞台正中央。

或者说，盯着录像中，那位刚刚杀人的凶手。

“……”

“啧！”

威尔什揉了把头发，不满地龇牙咧嘴，大步流星向林绛走来，趁着所有人还没反应，一把撕下青年嘴上的胶带，低吼道：

“你的名字是什么？”

常言道，不要把名字交给鬼。

林绛警惕地盯着他，缓缓说道：“额，林？”

“不错的名字。虽然我不关心。”威尔什点点头，凭空掏出一张白纸，将其粗暴地塞入林绛的口中。

“计划有变，没能用讥笑讽刺迎接你的到来，着实是地狱的失职。”

他拍了拍手掌，咧出一个巨大的笑容。

“嘿，祝您在新的新手副本中玩得愉快！”

林绛一脸懵逼，下一秒，就被恶魔抓住领子，拎了起来。

粗糙的绳子被硬生生扯断，火辣辣的疼痛袭来，他抬起头，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一片火不知道从哪里烧起来，在观众席上极速蔓延，尖叫声顿时此起彼伏，混乱中不乏有人想冲上舞台。

戈登·威尔什露出一口健康的大白牙，发出疯狂的大笑。

“我的职业生涯绝不允许出现失误！”

那笑声和雨夜疯子简直师出同门，林绛的嘴被堵住，说不了话，手脚也用不上力，只能瞪着眼睛，希望这位恶魔能看看他。

然而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

一个白色的洞出现在舞台中央，威尔什将他随手扔进去，霎时间，那荒诞的剧院就湮灭在了光中。

天呐，林绛真的要怀疑自己罹患精神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