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陈予凝在社区做义工这一晃就是七年，这一片的大小福利院她都负责过；晚年的陈安泰依旧固执得像头驴，不听劝阻烟酒不断，某晚晕倒抽搐后发现还是逃不过中风，曹月琴任劳任怨地服侍着，在轮椅上口齿不清的陈安泰才总算消停了；陈雪涟康复颇有成效，现在可以不用拐杖自己慢慢平地行走，但还是没法完全实现自如，这些年也多亏陈予凝寸步不离的细心照顾，两姐妹互相搀扶，相依为命。

陈予凝觉得这是自己人生中最美满的七年，虽然没有抵达那片深海，没有坚贞不渝的爱情，也没有大富大贵的丰盈，但在互联网时代她看到越来越多世界上发生着的不幸，在太平的中国以外仍旧有着大小不断的战乱，保家卫国与横死他乡的战士，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被战火夷为平地的废墟，甚至网页上守在妈妈僵硬尸体上不肯离去的流浪小猫，都深深触动着她，自己过去那点小情小爱又怎能与大国情怀相提并论呢？

她跟着一个叫做泉妈妈的妇女学到了不少东西，这个女人其实是静安一所福利院的院长，这里的孩子们都如同亲生骨肉，每个娃娃都会亲切地管她叫“妈妈”。她每天跟在泉妈妈身边，听泉妈妈讲述着每个孩子的故事，在这大多都是一些被遗弃的、身体残缺或智力缺陷的孩子，有不少健全的孩子长大就会被人领养走，一些智力测试正常了也会得到帮助送去当地正规中小学，而有些需要专业看护的则需要送到特殊学校。泉妈妈可以准确无误记住每个孩子的名字和相貌，就连他们各自的喜好、性格特征都能被牢牢挂念，所以她能感受到这里的孩子一点都不比外头的孩子差劲，他们充实快乐、纯真满是活力，好像世俗的一切都无法污秽这个地方，她将这里视之为圣地。

“我看你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呐。”泉妈妈挨着陈予凝说。

她笑了笑，羞涩地回答：“可能是这个地方有股力量，拯救了我”。

“我知道，你一定是经历了很多事情，一个人扛着才走了过来，这么多年你不说也不要紧，这些孩子应该也帮你找到了答案。”

“我知道您想帮我，但是您能收留我在这做义工，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我觉得这儿挺好的。我还能一直帮您的忙，照顾这些孩子。”

“其实从你刚来的那天起，我就能看出来你并不喜欢这份差事，哈哈你笨手笨脚的样子应该不常干活，还有点嫌弃这帮闹腾的孩子。但不管怎么说既然你来了这，我始终尊重你的难言之隐，但你人生的路还很长，你现在要勇敢闯一闯。”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我……我……可我早就不是十几二十岁的黄毛丫头了，可以义无反顾说干就干，哪有那么勇敢呢。”往事如火车轨道从她面前嗖嗖略过，她苦笑着摇摇头。

“孩子，别管别人说什么，你的初心是什么你就坚持什么。很多人也不理解我一把年纪还守在这个被社会边缘的地方呀，我儿子儿媳天天劝我让我在家享享享清福等孙子出生带带孙子多好，他们都不懂啊！”她若有所思望着泉妈妈，风轻轻拂起她轻微泛白的发丝。

“您儿子儿媳确实孝顺，还常来这儿看望您，好像就是没见过您丈夫。”

“我老伴啊，刚结完婚那年就在越南战争牺牲啦。”

她听到心头一颤，若有所思：“抱歉。”

泉妈妈挥挥手，轻描淡写地说：“别往心里去，那是我们家的骄傲，是一辈子荣耀和值得高兴的事儿。”她仔细一看，泉妈妈的眼神顿时变得脆弱，酸酸的感觉一直打转。

“行了，孩子，等你想开了，才知道人生才刚刚开始。不晚不晚，一点儿也不晚。”泉妈妈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就去忙活别的事情。

她看着泉妈妈朝孩子们走去，又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和孩子相处就像有使不完的神力似的，和童话里拿着魔法棒敦厚慈祥的小仙姑没什么两样，孩子们一见到泉妈妈，个个都要冲过来拥抱，有的调皮的直接蹦到背部，有的双臂一下就环绕挂住脖颈，有的年纪小的走路还跌跌撞撞就抱住大小腿，泉妈妈这颗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满脸笑意，感恩着上帝带来的恩赐。

三十一

陈予凝推着陈雪涟散步经过很多次这家福利院，主动要求进去过几次，渐渐地也在大家的鼓励和感染下越来越活泼，受陈予凝推荐，她成为了这里的舞蹈老师，专门负责指导和纠正孩子们的舞蹈动作，还编排了很多备受瞩目的舞蹈，很快被当地媒体发布到网上。陈雪涟一下又成为了这片区的抢手红人，提起这儿的老人院和福利院金牌舞蹈老师，无人不识，也正借此契机，许多家长领着孩子慕名而来，拜师学艺，不久陈雪涟在家里收了不少学生。家里从此咿咿呀呀、嘿嘿哈哈地多了许多欢声笑语，亲和力十足的陈老师深受家长孩子喜爱，曹月琴终于感叹生活有了盼头，两姐妹也算是越来越好，做母亲的难免倍感欣慰，陈安泰饮食起居完全依靠曹月琴，一个人使出浑身力气将陈安泰从轮椅抬起，艰难地挪到浴室凳子上，用力地搓洗失禁带来的污秽之物，边洗边不耐烦地说：“你在外面有人又怎么样？瘫痪了不还得是我来照顾你，人家母子两来看过你一眼吗？我也就是这个命，人好人坏都天天这样服侍你，你出去问问有几个人能做成这样？”，曹月琴这边说着，陈安泰那头就想反驳，无奈口齿不清，呜呜哇哇地不知絮叨着什么，曹月琴毫不客气地从身上擦过的毛巾顺势擦到陈安泰嘴上，正好堵住了。

陈予凝有时候在书里看着那些始乱终弃的爱情故事回头再看看曹月琴陈安泰二人，不免陷入沉思，既然相爱的人走不到一起，难道不离不弃、相依为命的就一定是爱情最好的模样了？

福利院有很多待领养的孩子，但令陈予凝印象最深刻的只有一个。她每天围着这些孩子转，有些连样子都记不得，起初还经常把名字和人匹配错误，闹了不少笑话，后面晚上在家苦苦练习才勉强记住一些。大家都叫她“小小熊”，听人说好像是因为她被遗弃的时候襁褓里还塞着一只布偶小熊，她瓜子脸又小小的，鼻子嘴巴都是樱桃般小巧，齐肩短发不爱被人打理地四处乱翘，瘦瘦矮矮一只很是玲珑，她不太合群，别的小朋友聚在一起游戏玩各种活动时她就一个人在旁边坐着玩玩具，但是她又非常热心，她看出陈予凝刚干活时的窘迫，就会放下手头的玩具，跑过去协助一起完成，别看她不爱与其他小朋友打交道，记人名配人脸她可是一个也不出错，陈予凝能快速进步没少有小小熊的功劳。

陈予凝初来乍到时笨手笨脚的，免不了被很多调皮捣蛋的小孩捉弄，茶杯里被偷偷加入各类植物、保管的钥匙和资料三天两头不翼而飞、皮包里不定时打开冒出的各类□□蚂蚱，多亏小小熊的多次提醒，陈予凝也学会慢慢淡化和解决这类问题。

“你这样子是不行的。”那时只有五六岁的小小熊看着沮丧的陈予凝一脸窘态，便会主动前去找她说话。

陈予凝见这个小不点老练地坐在自己旁边，怀里还抱着一只布偶小熊，感觉有点难为情：“啊……是吗”。

“你不看起来厉害，他们就都会欺负你。”小小熊继续说着。

陈予凝被这个人小鬼大的女孩吓住，想不到这样的话从这么小一个小孩嘴里说出来竟是如此不可思议。不过她转念一想，也许这就是小小熊一直不肯融于其他小朋友的原因，怕受伤害，怕被拒绝，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涌来。

“是有人欺负你吗？”

“我！在！说！你！”小小熊字字强调。

一时语塞的陈予凝略显局促，她想方设法转移话题。

“你的小熊好可爱啊，你一定很喜欢它吧。”

“嗯，我爸妈不要我了，只留了这个给我。”

陈予凝又懊悔自己嘴笨问到孩子痛处，简直要挖个地洞往里钻。

“故事书里的坏蛋就没人敢惹，你有没有听过公主的故事？”

“我以前也做故事里的坏人，是没人能欺负我，但我没有朋友，我每天都很不快乐。”

“恶龙才不需要朋友呢。”小小熊晃动自己的小脚丫，一双白袜上面绣着黄色小雏菊，本白布鞋非常洁净。

“我以前也和你一样的想法，但是这些天你对我的帮助，让我觉得有朋友真好！谢谢你，小小熊小朋友，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好朋友，你帮助了我，我觉得特别特别开心！”

小小熊听到这个话，竟然一下咧开嘴巴笑了，小巧的牙齿东歪西倒排着队，还有两位门牙缺岗没有到位。

陈予凝也被这个天真无邪的笑感染了，有一瞬间好像看到了自己画册里的小天使。

“好朋友就是要互相帮助的。”陈予凝充满爱意的笑着。

“我们是朋友了？”小小熊露出孩童天真的问着。

“当然了，你不信的话和你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咯咯咯的笑声回荡在这个月夜。陈予凝抬头，云雾中的半月不知什么时候竟补了全，大而圆如明镜般，深黄色的暖光映出玄色的天，周边都显得不再那么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