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很快，陈予凝在上海的收藏圈里杀出了一点名气，很多藏家都会高价收购和拍卖一些珍稀原料制成的工艺品，机缘巧合在一次饭局认识了静安一位颇有名气的海归藏家，圈内流传贵公子Harrison年轻有为，审美高级，出手阔绰，从不吝啬自己的喜爱，饭局上经介绍后Harrison对这个一枝独秀的女流之辈颇有兴趣。

“很少见女的喜欢玩木雕。”

Harrison趁着抽烟空隙碰见了酒后透气的陈予凝。

“我不是收藏家。”陈予凝坐在台阶上，脸色有点难看。

“喝不了酒就不要硬喝。”

“我来喝的不是酒。”陈予凝站起身来就要往里走。

“想做一笔大生意吗？”

陈予凝听到这停住了步伐。

“我最近比较痴迷收藏木雕，有多少我收多少。”

“我的工艺品不是论斤卖的。”

这个话逗的Harrison一笑。

“花钱买了产品就是我的，你不需要理会产品在我这里的定位。各取所需罢了。”

陈予凝见识过各种各样名利场上的戏路和话术，像Harrison如此直接的口气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她突然对这样简单快捷的交易方式产生莫名的好感，不拖泥带水不暗藏玄机。

“这是我的名片，先生。”

Harrison掐掉烟，单手高高接过名片，拍拍西装烟灰转身就离开。

陈予凝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离实现目标最近的一次，如果借此就赚来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她是不是就能摆脱过去的自己，是不是就能告别没有大海的生活，她一定要临海而住，隐姓埋名。

回到现实，她低头闻着自己身上恶臭的酒味和烟味，踩着小猫跟鞋醉醺醺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路过百乐门，她瞥见那形形色色的各路人儿，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想明白了不过是喜怒哀乐，饮食男女，又何必太过较真。

是啊，各取所需罢了，当时的陈予凝又得到了什么。

几天后，陈予凝和Harrison谈拢了部分交易细则，约定在周六晚和平大饭店做一个合同核对与签订，完成交易最后一个步骤。

陈予凝像往常一样坐在梳妆台前整装待发，这一次她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她从未交易过如此大额的数目，更别说是只身前往，之前都是跟着陈安泰在一旁学习，只是后面慢慢抽离出来开始学着交易一些小数目，都是交由助手去完成，用不着自己亲自出面。可是因为这次这批大数目使得产品后续工作人手不充分，只能由专业人士和助理一同看守精工厂，检查好最后一批工艺品，鉴于Harrison的名气和脸面陈予凝也只好硬着头皮出马。身着紧身蕾丝裙的她浑身不自在，一群蚂蚁排着队啃咬着她的身体，她扭扭捏捏又翻开衣柜重新挑选了一条黑色赫本风小A字裙，蓬松的裙尾也难掩身体曼妙的曲线，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用手轻轻压了一下裙摆，发现没能压下去隆起的曲线又再次翘了起来，她用方言骂了一句镜子里的自己，不情不愿的又坐回梳妆台前开始整理面容。

陈安泰和曹月琴已经习惯了陈予凝这样风风火火的早出晚归，一是因为陈予凝每月都向家里交上不菲的补贴，这笔钱足够堵住曹月琴损人不利己的嘴，让她在短时间内至少是不敢唠唠叨叨，第二是陈氏夫妻二人也有私心，让陈予凝早日独立或许可以离开这个家，减轻他们的顾虑和负担。中国的家长好像总有完成不完的任务，完成了自己还得催促完成后代的，一刻也不得停歇，二人试想以陈予凝这样的性格脾气准是很难找到如意郎君了，加之如今高中还半途辍学更不指望哪个名门望族能看上这样的野丫头，既然嫁不出去还不如早点凭借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也好，勉强自力更生也罢，总好过祖宗似的天天在家睡大觉。二老在片区听到的闲话是一句也不想增加了，陈安泰自认一世英名，大女儿陈雪凝符合所有长辈心中标准乖孩子形象，将来也一定是个给家里长脸的三好女儿，他一点也不操心，甚至许多家大业大的富商们都想和陈家定下这门亲事，那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媳妇，反倒是二女儿像个刺头一样，处处与自己作对，他简直对她避之不及，眼不见为净。曹月琴看着陈予凝出门，从窗台侧身往下看着，伴随高跟鞋的响声渐行渐远。

“老陈，你说怎么在外抛头露面那么些年了还没找个男人赶紧把自己嫁出去。”

“我眼镜呢？”

“你说年纪越大不是越难找吗？趁着现在的脸蛋还能看，再过几年了，哪里抢的赢那些小姑娘啊，说又说不得，没说两句就给我还嘴，气得我想抽她，人又老了，一动弹起来又疼得厉害。”曹月琴边递过眼镜边说。

“不服老都不行啊，是吧。怎么一点都像不到我们雪涟呢，她要是有雪涟一半听话，有雪涟一半让人省心，我可能都不会老这么快。”

尽管曹月琴不间断抱怨着，房子里也只回荡着声声捶背的节奏。

十一

从接触大大小小的名利场开始，陈予凝一直回荡起那幢洋房，那位太太对自己的忠告，她从不觉得自己的出身比别人差，更不认为自己理应忍受陌生人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可当时的她就是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力气还击，她恨自己像木头一样臣服于她给自己所构建的幻想中，还自得其乐。

你后悔吗陈予凝？她问自己。

后悔，非常后悔，如果能回到那时她一定不答应分手，然后在天台狠狠抓住那个人的衣领大声问他凭什么！凭什么是她，凭什么可以绝情抛弃她，然后教训他一顿，把东西砸他脸上再潇洒地离去。马上投入一段新的恋情，很快又坠入爱河，绝不沦为学校的笑话。

和平饭店的墙面反射出陈予凝扭曲的脸，她才意识到，那根本就不是真实的答案。

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宋岚和她渡过了最美好的时光，那些全部都是真的，是存在着的，发生过的，她感受过深切的爱意，包围了她的整个青春，那是她16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治愈她、疗愈着她每一段脱节的童年，其实她是感激着的，那个破碎的陈予凝曾经被拾起拼凑完整过，她笑着劝自己足够了。

陈予凝抬头收起眼眶打转的泪，在电梯处迅速补好了妆，她又练习起标志的微笑，准备迎接新的人生。

“久等了，Harrison。希望没有让您等待太久。”服务员为陈予凝推开门后就像迈入了另一个世界。烟雾弥漫着整个房间，各种名酒名烟随意散落在各处，饭菜味和烟酒味浓烈地交叉在一起，还有混入的五花八门香水味道，男人身上的古龙味粘着女人闻着略带刺鼻的脂粉味，嘈杂的男女打情骂俏声高低不时迭起，陈予凝勉强维持着不让脸上的微笑垮下，她尽力把这想成是个寸土寸金的不可多得之地，随处捡垃圾一样都能捡起一张大钞票，在这里钱压根就不再是钱，只是一种符号。她鼓足勇气踏入此地，娴熟又客气地和各位老板寒暄着，一点也不能露怯，在这个房间进出的无数芸芸已经很难引起在座各位的注意，因为能到这来的要么是响当当的大人物，要么就是底层最名不经传的小蝼蚁，陈予凝觉得有点好笑地想，那我这算什么？

抽着雪茄的Harrison在这时注意到了陈予凝，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前，吞云吐雾使他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宛若奸商之相。

“Harrison，我今天来……”未等陈予凝说完，Harrison点了点头让在场都安静不少，“来来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我们上海著名的女木雕收藏家兼女企业家兼女艺术家兼女木头工程师兼兼兼我的私人卖家陈小姐。”这番话引得全场乐开了花，全部人的目光一下投到陈予凝身上，上下打量式的不怀好意让她充满了不自在。

“陈小姐，你这架子有点大了啊，怎么来得这么晚啊。”其中一位卡其色西装的男人操着一口满是苏北口音的普通话打趣道。

“自罚几杯自罚几杯……”引得全场跟着起哄。

“实在抱歉各位老板，那我先自罚三杯。”说完就放下手头的文件合同，就要往酒杯里灌。

“你这三杯有点不够诚意了吧，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可都是大度人。”

“嗨，想当初跟着Harrison哥谋生计，一瓶瓶的马爹利没少自罚啊哈哈哈哈！”一名说着港式普通话的男人还在使劲补充。

见Harrison还在看戏的动静，陈予凝强忍难堪，随手拎起一瓶洋酒，崩开木塞便一饮而下。全场沸沸腾腾欢呼声下的讥笑声，一口一口刺痛着陈予凝，她用酒水强咽回所有骂街的话，像失去意识一样玩命的强迫自己。Harrison见状满意的笑着，在场的看客们纷纷叫好，“女中豪杰”、“未来可期”、“当代木兰”这些刺耳的称号劈头盖脸地朝陈予凝砸来，她接都接不住，现在只想倚着柱子任由失重倒下。

很快，恍惚中天旋地转，难分敌我，陈予凝见鬼似的看见了那张少年气的脸，脱去俗世的包袱，只愿再看一眼他澄澈的眼眸。

“带我走。”陈予凝对着白衣少年说，含含糊糊，若隐若现的眼前满是光晕的暧昧氛围，她的耳朵不断有热气吹来，身上的保护色好像正在被一层层摧毁殆尽，她突然感觉到这双手是如此的粗鲁无礼，毫无情感的狩猎般一口咬住喉咙，夺去性命的杀气让她快速清醒，意识到那些美好的光晕全是巫师设下的圈套。陈予凝猛地睁开眼，用尽全力，推开眼前这个长着丑陋大鼻子还散发着腐肉味的陌生男人，才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宾馆，衣冠不整正在待宰台上接受猎人的刀俎，她发了疯似的尖叫着，随手拿起床头电话听筒，狠狠朝对方头上砸去，趁乱以最快的速度跌撞到房间门，一边发抖扶着墙壁一边踉踉跄跄逃跑。

她一路狂奔，这时的外滩已经人流渐少，她使出全身力气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天上的繁星也开始化作流星，凝结在空气里，一路护送陈予凝布满在她身上的每一寸，填满每一处毛孔将她暂时与繁华的上海隔绝。

“我要报案！”

陈予凝终于跑到最近的警局，稍有平复，却意识到自己赤裸的双脚跑出满是坑坑洼洼的血洞，也根本感觉不到疼痛，甚至疼痛使她得到心安，因为在这样的街头她宁愿痛死过去，尸横遍野，做一只孤魂野鬼也好过含着耻辱过完下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