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宁回到清安殿时已近黄昏,根据仲安上报的消息,柳一弦也确实如晏述所承诺的,已从天牢释放返家,对外只说是证据有误。听得消息,萧宁只是点了点头,便让随侍的众人退下,又令仲安领着几人守着殿门,说是乏了,不见任何人。而柳一弦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因牢中湿寒,回家后大病一场。
柳一弦这一病,竟病了半月有余,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一向对柳相颇为看重的皇帝,这半月里竟无什么特别的表示,连柳府也未去过一趟。京中本是多事之地,稍有变故,风向便随之而动。于是众人皆疑心,柳相此一遭怕是将成弃子,陛下终是保不得这最得力的臣下了,朝堂局势大约又要生变。
晏述这厢,自那日分别后,也再未见过萧宁。待初时的欢悦褪去,心中的不安愧悔便层出不穷地冒出来,他一时竟生了几分怯意,宫中又传来皇帝几日间都忙于政务的消息,更像是坐实了晏述心中的猜测。
五月底,燕帝萧宁亲往柳府探病,带了珍贵药材无数,又停留了大半日,近午时方才离开。此举打破了此前种种传闻,昭示着柳府仍深得圣眷。
萧宁进府后先是慰问关心了一番病情,之后便以国事为由屏退了众人,他今日来虽是为了消解近日来种种传闻,但确实也有些不得不交代之事。望着榻上仍带病气的好友,萧宁虽然有些不忍心,但仍开口质问道:“谁的主意?”
“微臣的。”柳一弦语气冷定,毫无迟疑。
“你的?”萧宁气极反笑,“柳相大人倒是厉害得紧,刚登上相位,便敢党同伐异,构陷政敌了?”
“我……”柳一弦一急,抬头便想自辩,但刚起了头却发现自己辩无可辩,只好又垂下头去,倒像是默认了一般。
萧宁被他气得不轻,但好歹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叹气道,“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别妄动。”
“臣不动,对方呢?陛下当真以为北庭军能一直如此吗?”
萧宁皱眉,心知这一事上劝不动对方,加之晏述的心思自己虽不介意,但只怕一弦未必能毫无芥蒂,便干脆也不再争辩什么,接着问道:“选我不在京中时动手,也是有意的吧?”
“是。”柳一弦承认得极快。
“为何?”萧宁轻笑,“难道一弦做此事,并非是为了我?”
柳一弦低头蹙眉,“臣之所谋,自然皆为陛下,只是……”
“只是什么?”
“陛下心慈,您与魏国公又是自小的交情,纵是近年来诸事横生,但临了生死攸关之境,您,未必不会心软。”
萧宁心中暗暗点头,知道柳一弦所言非虚。
“此为其一。”
“那其二呢?”
“其二,构陷臣下,非明君所为。故而,臣不能!”
萧宁闻言,心中之气骤然泄了,忍不住叹道:“一弦啊一弦,构陷臣子非明君所为,难道谋害同僚是为臣之道?”
看到柳一弦抬头想要说些什么,萧宁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虽非明君,但也不至于令臣下自毁清誉为我做事。一弦,我从不疑你,但很好奇,你到底是忠于萧宁这个人,还是九五之尊这个位置?”
柳一弦一怔,后轻笑道:“您在那个位置上,您便是天下之主,为何要分而论之?往事已矣,何必,耿耿至今?”
萧宁被戳中心底仍无法抚平的不甘,不由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有计较,只是接着道:“我朝庙堂之上,有些风气太久了,一弦,你是云麓高徒,难道不想变一变这乌烟瘴气的氛围?”
柳一弦心中一震,一时竟答不上话来。
萧宁走近几步,缓缓道:“我之后要离开几日,泱儿还小,需得你看着点。一弦,趁这段时间,好好想想。”说罢,萧宁拍了拍柳一弦的肩,便起身离开了柳府。
宫中皇帝往柳府探病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陈章正巧在往国公府的路上。晏述在书房见他,想着问问北境近日情况。不料,陈章进了门,便笑着大声道贺。
晏述忍不住皱眉:“没头没脑的,你贺我什么?”
“自然是,恭贺公子得偿所愿!”
说完见晏述脸色不佳,陈章不自觉摸了摸额角,讪笑着道:“晚是晚了些,毕竟属下也才刚刚回来。”
晏述心中烦闷,不想理会他,“军中可安否?”
“一切如常,公子放心。”陈章答,但似乎并不想放过之前的话题,“只是瞧公子的神色,似乎心绪不佳?”
晏述抬头看了他一眼,分明是不耐与警告的意味。
陈章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顾自道:“陛下这大半个月不曾出过宫门,大约是需要适应适应。自小一块儿大的好友,对自己抱有那样的心思,任谁不得缓一缓呢。”
当真只是缓一缓么?晏述心底止不住地想笑。
瞧见晏述脸上此时的神情,陈章心底暗觉不妙,忙开口问道:“公子,可是后悔了?”
晏述一愣,忽想起那夜陈章的话来:“您与陛下,已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可还有更不堪的境遇?”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半月前他曾用这双手抚过那个人的脸颊,拥抱过那个人的温度,一念及此,晏述终于勾起一抹笑意来,“不悔。”
陈章稍稍松了口气。大约一个月前,是他拿着柳一弦设局的情报来找晏述,是他建议将计就计,引萧宁入局,是他筹谋着为自家公子争一个机会。他笑了笑,道:“那公子如今又为何心忧?”
晏述稍稍偏过头,“他今日出宫了?”
“是。”陈章点点头,不在意道,“柳相病了这些日子,于情于理,陛下都该去看看。”话至于此,忽然福至心灵般,陈章抬头看了一眼晏述,有些急促地问了一句:“公子是介意柳相之事?”继而他又摇了摇头,困惑道:“为何?莫不是因为此前传闻?可,您不是知道传闻非真吗?”
晏述抬手示意他别猜了,“传闻非真,看重是真。”
“您,在介意此事?”陈章着实意外,陛下看重柳相非一朝一夕,明眼人都知两人不过是亲厚的君臣关系,莫不是任何陛下亲近之人,自家公子都介意?这般计较小气,可实在不像公子自小的性子。
更令陈章意外的是,晏述竟轻轻点了点头,毫无遮掩的意思,“他甚少如此在意一人。”
陈章无奈,他不明白自家公子何时如此迟钝了,莫非真是当局者迷吗?他颇为无奈地曲指在左手心轻敲了敲,笑道:“再如何在意,不也不及公子吗?”
“什么?”晏述不解。
陈章笑得愈发无奈,“陛下为何冷落柳相半月,您当真不知吗?”
“柳一弦此举虽是为了他,却与他行事原则相悖,他大约是生气了吧。”
“陛下是生气,却非仅仅因了柳相行事。”
晏述猛地抬头,盯着陈章,满是惊疑,眼底却是隐隐流动的期许与害怕,他直觉陈章的话会道出某些令他欢喜的事,又害怕事实并非如此。
陈章叹了口气,“陛下是为了您,他因您,与柳相生气。”
“怎会?”
“怎么不会?柳相必然并非头一遭如此做事,这朝堂风云诡谲,立身于此,谁没做过些不可说之事?陛下岂能全然不知,虽不知陛下之前是否有所训诫,可这些年,您何时见过陛下如此冷待柳相?这一次,柳相还是那个差点丢了性命的,陛下却是这般行事,您不奇怪?唯一的不同,大约是此事直接将您牵扯其中,更差点令您身临生死之局。”
“是么?”晏述心下一阵欢喜,但下一瞬又想起一事,那阵欢喜便极快地消散了,“他能为柳一弦至此,便是冷待半月又如何?”晏述终不能忘记,自己是凭何得到心上人的,是威胁、交易、逼迫,而柳一弦正是筹码。萧宁应了,他一面欣喜,一面又深觉悲凉,他凭借着萧宁对另一人的在意,成全了自己多年的求不得。
“为柳相?”陈章皱眉,到了此时,他才终于彻底了解自家公子对此事误解到了何种地步,“公子以为,陛下是为了柳相?”
晏述有些困惑地稍稍皱眉。
陈章忍不住长叹一声,“从始至终,此一局,我赌的从不是陛下对柳相的看重,而是,陛下待您的情分!”
“待我……的……情分?”晏述似是难以相信般,问道。
陈章点了点头,心下觉得有几分好笑,若非仗着陛下对公子的另眼相待,那样离经叛道的要求,陛下不得拼个鱼死网破么?连这点事都瞧不破,真有些不像公子了。陈章清了清喉咙,正打算和自家公子稍稍解释一番,便瞥见有人从外面进来,不免有些意外,他与晏述谈事,国公府的侍从向来不会随意进来打扰。
显然晏述也有些意外:“何事?”
那人垂手而立,恭敬回道:“有人在府外等您。”
“谁?”晏述皱眉。
那人悄悄瞥了一眼陈章,似乎有些不好开口。
“我是不是应该避一下?”陈章笑笑道。
“不必!”晏述摆手道,转而对那侍从道:“究竟是何事?”
侍从被晏述语气里的冷意吓了吓,慌忙道:“仲大人来了,说是有人在府外等您,请,请您出去一见。”
“什么?”晏述立刻明白过来,一瞬间眼中的讶异欢喜毫不遮掩,他连声招呼都没和陈章打,几乎是立刻便向外去。
那侍从被吓了一跳,待晏述早已走远,才反应过来,急急地追着上去了,口中还嚷着:“公子,在西侧门,西侧门!”
一会儿工夫,屋子里便独留了陈章一个,他微微仰头,敲了敲额头,轻声笑了笑,方才晃晃悠悠地向外面去。
晏述一路疾跑到了西侧门,快到的时候,他却又放缓了脚步,收敛起脸上的所有情绪,方才推开门,一步一步缓缓走向停在路旁的那辆马车。立于车旁的仲安见他来了,无声地行了一礼,然后侧身轻轻敲了敲车窗。此时,晏述也已到了马车前,只听得一声轻响,马车门被从内轻轻推开,晏述随着声音转头去看,正对上一双笑吟吟的眸子。
萧宁带着他熟悉的明朗笑容,微微躬身,对着他伸出手来,
“阿述,上车。”
虽然对萧宁此番突然的举动感到莫名,但多年的习惯让晏述并没有一刻犹豫地,拉住了伸向他的那只手,稍稍借力,便登上了车。待晏述在车内坐稳,仲安为他们关上车门,然后马车动了。
看萧宁全然没有解释的意思,晏述忍不住出声问道:“去哪?”
“朝云山庄。”萧宁望着晏述含笑道,“我们去泡温泉吧!”
“啊?”晏述愣了,他一贯知道萧宁行事无拘,但也甚少做这么没头没脑的事。
萧宁眉眼带着越发愉悦的笑意,“去吧!我忙了这半月,好容易得这几日闲暇。”
“你这半月这般忙,是为了抽这几日出来?”
“是啊。”萧宁笑着应道。
“那,为何要带上我?”晏述不解,薛知远之事后,萧宁再不曾约他出游了。
萧宁歪了歪头,似乎也不明白,“你不愿去吗?我记得以前你挺喜欢朝云的。”朝云山庄地处山谷间,初时那儿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他与晏述小时候常去那儿游湖避暑,后来附近又发现了一处温泉,皇家便干脆在那里建了一处温泉山庄以供游玩。只是位置偏僻,去的人极少。
“并非不愿,”晏述否认道,“只是,为何带我?”
萧宁终于明白过来晏述的意思,忍不住轻笑出声,揶揄道:“为何不能带你?自古帝王出游不常有美人在侧么?”
“美人?”晏述的脸色霎时变得有些难看。
萧宁心头一凛,忽想起某些忌讳来,忙开口打算解释:“我……”但刚起了头,却又停了。晏述皱了皱眉,心知萧宁并非有心,正打算自己掩饰过去,手上却忽传来温软的触感,他心下微微一动,唇不自觉抿紧了。
萧宁轻握住晏述的手,唇角的笑意温润和煦,“阿述,我没有冒犯的意思。你知道的,在你面前,我肆意惯了,一时玩笑失了分寸,你不会与我计较的,是不是?”
“嗯。”晏述轻叹了口气,继而反握住了萧宁的手。
萧宁这边却忍不住轻声笑道:“当真不明白么?”
“什么?”萧宁的话说得又快又含糊,晏述听得不甚清楚。
“无事。”萧宁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直接靠过去道:“我困了。”
晏述闻言笑了笑,便顺着他的意思让他枕着自己的腿休息,手上更是十分自然地拍了拍萧宁的肩。他们幼时厮混一处,萧宁体弱偏又好动,归程时常常忍不住犯困,晏述担心路上颠簸,便总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安歇。只是距今,也已有近十年光阴了,晏述望着膝上人的睡颜,目光眷恋而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