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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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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前只想再见阿娘一面。”

她自知必死无疑,沈之衍这种人连同父同母的手足亲情都未必顾及,更何况同母异父的仇敌,她看了看那枚同她襁褓里相配的珠花,道:“我未能完成她与阿父的大业,是我对不住她。”

沈之衍有时并不能理解旁人过分浓烈的情感,他实在冷漠,对同样冷酷无情的母亲生不出怨恨,同样不想亲近,但世道教会他该如何表现才显得有情有义,符合圣人仁恕之道。

就像他七岁的时候有下人在他面前嚼舌根,说他出生之时就害死了同胞兄弟,与他一同出来的是一个小而黑的死婴,阿母骂他是个怪物,要摔死他。

他割了那下人舌头,从不多问母亲一句当年的事情,沈家上下皆以为他对母亲十分孝顺,实则只是没必要开这个口罢了。

“母亲宁可将你送与叛军,要你无父无母长到十七岁,你临死前也只想见她?”

她本可以做沈府最尊贵受宠的娘子,父亲喜爱母亲,不会计较一个女儿的血脉问题,然而她却随叛军东奔西走,这支队伍没了便要率领残部投靠下一□□些手握权柄的男子岂会放过她?

“你食朝廷俸禄,坐拥金山银山,哪瞧得见我们的苦楚!”

她恶狠狠道:“阿父阿母做得没错,只有杀了你们这些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天下人才能有好日子过!”

要杀他的人很多,临死骂他的人也不少,但这话有些熟悉。

……他的新妇持完全相反的观点,她撒娇要他做皇帝,因为在她看来,他要比正元帝强得多。

沈之衍不知道他怎会对着一个想杀他的女人想起姜珮,或许是她们的年纪都差不多,一样的幼稚得有些可爱。

他平添了几分耐心。

“你所说的好日子,是指你的属下意图劫掠我夫人的婢女淫戏,折其四肢,还是指每占一地,就要杀尽豪绅士族与朝廷命官,霸占妻女财产,以人肉为食?”

他微微一笑:“陈娘子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要拯救苍生罢?”

姜珮同她还是不一样的。

阿奴对她爱慕虚荣的本性起码是坦荡的,心疼婢女甲士的性命也是真的,这一点并不招他讨厌。

他轻飘飘道:“想来就是有一日你攻入长安,也不会坐皇帝那把可恶的龙椅,享万民之养。”

陈青禾一时羞愤无言,她不是不知这些流民、特别是男人们一旦聚集起来会发生些什么,但她年轻,为收买人心,偶尔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要成大事者就不能有小不忍,等她做了皇帝,会更合理地分配钱财土地,那个时候他们得到满足,就不会这样对待旁人了。

可是乳母告诉她,她的父母起事就是因为官府剥削得几乎活不下去,阿母善医,救治过不少村民,所以才有许多男女死心塌地跟着她走。

后来屈从沈珪,也是为了保全一同被捕的姊妹……她一直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可是这些被沈之衍指出来的时候,她恨不得寻一把利刃刺入他胸膛,让他彻底闭嘴。

沈之衍端详着她的头颅,惋惜折断后不能长时间保存:“一日尸僵,二日生斑,还是等候圣意发落,届时再送往京师,省得气味颜色吓到了圣上。”

陈青禾浑身一颤,沈之衍竟这样恨她,要借旁人之手将她千刀万剐!

然而他果真毫不迟疑向外,周跃捏住她下颚重新将布条堵好,才关门向外。

周跃见主公似乎打算回主屋去陪伴夫人,轻声提醒道:“主公,卫娘子已经候在书房。”

沈之衍知道卫兰蓁如何想他今日举动,并不会认为那人的临阵改策会让她这个诱饵因祸得福。

然而她的价值与野心正如一泓碧水,纵然探底有些吃力,瞧明白了发现也不过如此。

他并不关心:“她今日辛苦,赏些东西下去,今日折损财物等到了沈府再另外支取。”

周跃称是,他小心翼翼道:“卫娘子也恐主公不喜,她托属下转禀主公,夫人邀她小聚只是说些琐事,有几分吃醋意思,她并未透露半个字与夫人。”

沈之衍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下:“她多虑了。”

周跃也深觉卫兰蓁多少有些以己推人,主公那时动了杀心,并不因为她窥破这个秘密。

一旦出了长安城,夫人出身外戚的家世也不再重要,夫妻本是一体,夫人看着温柔,可又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即便知道这个秘密,也不敢做出些什么不利沈家的事情。

夜半月悬,庭院深深,姜珮服药擦身后已经睡下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她烧得迷迷糊糊,揪住一片柔软的衣角,梦呓道:“阿娘……”

小儿高热最容易出人命,每回她卧病在床时王令仪都急得不行,会在她的床边设一张榻,同婢女一道守着她。

她低低啜泣,身旁守着的那人听不清在说什么,只知道她热,想要脱衣……还想要回家。

他轻轻拍了几下,心中渐渐平和,欲|念平息,就没必要将时间都浪费在晚间被官军捉回的匪徒身上。

她忽而急促叫起来:“沈之衍!”

他以为是她醒来,拍抚她脊背顺气,取一盏温水来,然而她只是昏睡糊涂,辗转翻身,又和人闹起气来:“不要……不要……”

滚落至腮边的眼泪被人拭去,他轻轻道:“我不走。”

她同他之前所识的女子不大一样,有许多叫人琢磨不透的脾气。

姜珮的娇气活泼并不稀奇,只是同他相处久了的男女大多会变得沉静端庄,不敢在慎微居掀起一点点的风来。

他们都深深地畏惧他。

姜珮也不外乎如是,一个生长在锦绣堆里的女郎,胆小不是她的过错,但某些时候她又大胆得出奇,不顾一切地想要留在他身边。

像是不自量力的狸奴,对于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这种冒险怀有无限的精力,她喜欢他,千方百计离他更近。

大约成婚就是这样一回事,把两个脾气秉性不同的人紧紧束缚在一处,慢慢磨合出一套能相处和睦的法子。

温凉的手指落在她肩头,半夜唤醒一个病人实在太不厚道。

但他现下有逗弄狸奴的兴致,要同她讲几句贴心的话,回敬她那些大不敬的胡言乱语。

他有些期待,待她清醒过来,知晓她的丈夫是比她更为另类的怪物,还会期盼与他做恩爱夫妻么?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持续一刻,他还是往小榻去了。

现下的日子并不坏,他想,为虚无缥缈的期待而打破这份烟火气,未必值当。

可惜沈之衍实在多虑,翌日清醒,还有些低热的姜珮瞧见他只露出一个虚弱但娇美的笑容,询问他道:“郎君怎好在那上面安睡,要不要同我一道用些早点?”

她病中还不忘体贴人:“母亲想来并未受到惊吓,让府中的庖厨借用衙内的厨灶多做些好菜送去,地方上的手艺恐怕母亲吃不惯。”

县令的用度同沈府的奢侈自然没法比,她一点荤腥也沾不得,吃白粥时蔬、饮清水粗茶还可以不计较,但唐夫人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好日子,未必受得了这个。

她还未见过自己那位公爹,一旦河东节度使去世,如无意外,他就会是下一任的节度使。

不知他对唐夫人怀着何等态度,但一路上殷勤些总没有错。

沈之衍见她坦然自若,丝毫不记得夜间的狂言,微微蹙眉,道了一声好。

用过膳后县令求见,沈之衍同他一道去书房写上呈皇帝的奏章,经此一役,沈府增添甲士的事情就算过了明路,这并非有意僭越皇家,只是沈家未雨绸缪,诱敌深入的手段。

县令夫人陪着姜珮说话。

姜珮问起夜里新抓获的贼匪,县令夫人面上真心实意的笑容多了好些:“沈郎君真真是个好人,他同夫君说,若不是娘子身体欠安,合该今日就动身启程,实在顾不上这些小事,是以剩余的事情都交由奴的夫君处置,待皇命一到,就押送那匪首并残部进京发落。”

她与夫君一夜未合眼,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冷汗,在无知无觉间,一桩惊天祸事就成了大功,不必额外贿赂沈家一分一毫,就能在皇帝面前大大露脸,对待姜珮越发尽心。

押送进京……以正元帝对叛军的怨气,必然是处以极刑,千刀万剐。

姜珮经历生死,听到差点要她性命的人去死,她心里反倒还松快些,含笑对九畹说道:“去告诉玄珠她们一声,宽宽这些姑娘们的心,夜里少做噩梦。”

县令夫人殷勤留道:“沈郎君担忧夫人身体,夜里连病气都不肯避,只向衙内管事讨了一张新榻将就,我想着不若夫人再留几日,也好将养身体。”

她夜里睡得迷迷糊糊,又做沈之衍杀人的噩梦,并未料到他夜半会折返,唇角上扬,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

同生共死之后又倾吐心扉,戳破他那层隐秘心思,她最会扮作楚楚可怜的模样惹人心疼,就算沈之衍道貌岸然,说什么无意帝位的混账话,可人的身体总还是诚实的。

她是时候更进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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