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上去比刚回京时状态好多了。”方慎行欣慰一笑。
刚回京时是宋知钰最为狼狈的时候,长途跋涉让他身体亏损严重,再加之一心想要调查真相报仇,整个看起来人浑浑噩噩的。
那时京中人人都拿他当作笑柄,说他是逃兵、是大楚的叛徒,不应苟活于世,应自戕追随十万宋家军而去。
在一次又一次受到侮辱谩骂之后,方慎行告诉他做旁人不能理解的事就是要受到嘲讽和质疑,但要做到心中有数,方成大事。
是以,宋知钰才逐渐开始无视他人的目光。
宋知钰微微颔首示意,“方大人,此番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这里是沈问的地盘,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因此宋知钰得格外小心谨慎。
“给我拿一坛子烧酒,再来一点下酒菜。”
方慎行坐在地上,颓丧的靠在椅子前,说话的语速缓慢,还不断的喘着气。
按捺住心中的不解,宋知钰立刻让人去准备。
方慎行要的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不出半刻钟就有人找来了。
宋知钰倒了一碗烧酒放在桌前,刚准备去扶方慎行起来,就被他摇手拒绝了。
“不用,没那么讲究。”
他颤颤巍巍的起身,在桌边坐下,端起那碗烧酒一饮而尽。
下一刻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声,酒也被吐出来了一大半。
宋知钰立刻给他顺气,“大人,我让人给你送些果酒来。”
文人雅士最爱喝酒作诗,他们喝的酒都比较温和,烧酒这种烈性酒反而是武官将领们喝得多。
但方慎行似乎是不常喝酒,只一口就呛了嗓子。
“不用,就这个。”方慎行摆手,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见状,宋知钰也不阻拦,在他对面坐下来了。
摸不准方慎行的意图,宋知钰不再冒然开口。
这次方慎行开始小口喝着酒,他双眸微眯,捻了捻胡须,又夹了一口下酒菜放在嘴里,“你爹最喜欢喝烧酒了,他总说酒要大口喝才有意思。他离京前我女儿刚出生,他知道我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埋了几坛子女儿红,嚷着一定要等他回来了才开酒。”
宋知钰呼吸一凝,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甚至在轻轻颤抖。
他放慢了呼吸,眼睛逐渐模糊起来。
“可惜……”方慎行闭眼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你爹是没有这个口服了,那两坛子酒,就交给你了。”
宋知钰倏然睁大眼,立刻拒绝,“女儿红乃是女儿家的陪嫁贺礼,我不敢收。”
端着酒碗的手顿住,方慎行睁大眼睛瞪着他,“怎么?看不上我女儿?”
“不是,我……”
“我女儿不过二八年华,举止端庄,性格温顺,谁见了不得夸上几句?做你的侯夫人绰绰有余!”
方慎行吹胡子瞪眼,对他的拒绝十分不满,“还是你觉得我方家如今不如从前,看不上我女儿?”
宋知钰连忙拱手否认,“在下并无此意,只是已心有所属,不敢耽误方小姐。”
难道方慎行今日是来做媒的?
他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忠义侯,护不了方家,方慎行又为何要这么做?
方慎行不顾他的拒绝,接着开口,“说来也巧,你和我女儿还定过娃娃亲呢。”
“口头上的婚约,算不得数。”宋知钰捏了一把汗。
他无意那个什么方家小姐,自然不会应允。
婚约的事情家里没人和他提过,因此他不知道是否有什么信物。如果有会很麻烦,东西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好在方慎行没有接着说下去,所谓的婚约应当只是酒后胡言。
今日这些话必定会被暗卫一字不差的传到萧寒砚的耳朵里,届时遭殃的是他。
宋知钰正思考着怎么拒绝,下一刻方慎行的话就让他瞪大了眼。
“是不是因为萧寒砚?”
嗓音清晰明确,不似方才那样含糊。
“是。” 宋知钰毫不犹豫的点头,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方慎行转过头来,斑驳的头发衬得他整个人都老了几分。
半晌,他叹了口气,“这件事我已安排妥当,待你和灵儿成婚之后就回阳城老家生活,隐姓埋名,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族中长老会照顾你们,必不会过得太差。”
“届时你提前吃下假死药,瞒天过海不让萧寒砚察觉,只要躲过了他的人,就一切顺利了。”
听完这话,宋知钰愣了好一会儿。
所.....婚约是假的,方慎行的目的是带他离开萧寒砚?
宋知钰心中五味杂陈,以前他对方慎行没什么印象,甚至不知道有这个世伯,只知道他是朝中少有的保皇党,为人正派,做的都是为民请命的实事。
方家如今已经是自身难保了,方慎行临了竟然还想法子要替他脱身!
“萧寒砚凶狠残暴,暴戾恣睢,这段时间你受苦了。你放心,这个仇自会有人会替你报。”
宋知钰深吸了一口气,赶在他说出更多的话之前阻止,“方大人,我和萧寒砚……是我自愿的。”
“砰──”瓷碗落在地上,碎片撒了一地。
方慎行仔细琢磨了一会儿才问,“是不是萧寒砚威胁你了?你放心,这个计划天衣无缝,不会被发现。”
“不是。”宋知钰摇头,认真的说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所以我们在一起了。”
“他很好,一点也不凶狠残暴,没有你们说的那些坏毛病。”
话音落下,房间内静得落针可闻。
方慎行顿了几秒,盯着他久久无法移开目光,好像要看出什么破绽,确定他说的是假话。
“你说的……都是真的?”方慎行想起萧寒砚曾经面不改色让人将叛徒凌迟处死的场面,实在是不敢将他和宋知钰口中的人联系起来。
宋知钰点头,“是。抱歉辜负了大人的一番好意。”
眼下方慎行必死无疑,这件事让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方慎行的聪明必定能猜到他的打算,也不会将这件事宣扬出去。
屋内是经久的沉默,沉闷的空气无法流动,让人觉得心里堵得慌。
过了好一会儿,宋知钰才隐晦开口,“假死药,大人何不留给自己用?”
方慎行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微微摇头,“我早该去了。”
宋知钰有些惊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事关应州一案。”
一句话就将宋知钰钉在了原地,他倏地睁大了眼,瞳孔轻颤,双眸死死的盯着方慎行。
心脏在胸腔里狂震,声音大得宋知钰有些耳鸣,听不到旁的声音。
快要到揭晓答案的这一天,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与不安。
饶是心中早有猜想,但他依然静不下心。
“您说。”
方慎行就着酒坛子,将最后的一点酒一饮而尽,随后低下头去不再看宋知钰。
“当时事态紧急,胡人想要绕过应州对连城动手。连城向来富庶,城中粮草、药草、兵器都不计其数,要是被胡人占领,胡人以此为补给,必定会长驱直入,打入我国腹内之地。”
“沈问提议让人将胡人的军队引入应州,将应州作为连城的一道防线。若应州胜,连城亦可平安无恙。若应州败,也能拖延时间召集援兵守卫连城。”
“援军在应州城破的前一天抵达了连城,两城之间的水路被切断,船只无法通行。胡人自知中计,恼羞成怒,誓死要拿下应州,因此才会出现城破后胡人防火,虐杀士兵百姓的场景。”
宋知钰浑身战栗,眼前一片朦胧,内心在泣血。
腥味儿在嘴里散开,喉咙像是刀割一样难受。
宋知钰木讷的盯着地上的碎瓷片,“所以……援军不是没有到,而是全部守在了连城,眼睁睁的看着几十公里外的应州百姓和士兵葬身火海。”
“当时连城内有充足的粮草、药材,但仍然在接到应州缺粮的消息后无动于衷。甚至连数十万的百姓都不顾?”
方慎行思忖良久,“当时连城守卫是沈问的人,他认为那么多流民涌入连城会引起恐慌,也要吃掉不少的粮食,所以……把人拦下来了。”
被拦下的百姓被困在了应州附近,最终还是被胡人杀害。
但真相确如方慎行所言吗?
那为何他会被设计去了应州?
又为何在应州通往连城的路线被断后他还能平安回来?
这件事本就疑点重重,方慎行口中的真相也只是基于他自己而言。
其中一定还有什么事是他没有发现的。
“军粮,又为何迟迟未到。”宋知钰又问。
方慎行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渐低,“我深知押送军粮的任务非同小可,因而主动请缨押送粮食前往应州。但……适逢卫河水患,粮食……被流民抢光了。”
在调查应州惨案时,宋知钰查过卫河水患。虽然卫河水患情况严重,但不至于让流民吃不上饭。
一是因为卫河附近的城池都是富饶之地,光是粮仓的粮食就够全城的百姓吃半月有余。
二是因为水患发生在入冬时节,粮食抢收已经结束,家家户户都有余粮。
三则是给那些流民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强军粮。
此事必定有隐情。
但方慎行多年前连中三元,写的策论至今还在书生之间流传,贵为当朝太傅的他,难道看不出这些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