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卡尔突然提起这个问题，安之一时间心跳如擂。

隐隐有什么东西，超出了她的预期，并且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受控。

“过段时间再说吧？最近......有点忙。”

“不是刚还说不忙？”

卡尔不动声色地问。

他似乎格外爱看她答不上来话的样子，拿她自己的话堵她，然后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应，好像把这当作一种娱乐活动。

安之的声音果真低了下去：“我这周末要去一趟我继父家，向你请个假，可以吗？”

“你继父家？在哪？去他家需要待一整个周末？”

安之当然没有打算在丹尼家待一整个周末，但听他这样一说，又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顺水推舟的时候，就听见卡尔又问：

“什么时候过去？我送你。”

“不用啦，我自己过去就好了，不远的，就在南湾。”

“安，你今天一直在拒绝我，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问这话时，卡尔的眉头轻轻挑起，嗓音却低哑下沉。

——并非不满，而像只是有所发现。

安之差点忘了，卡尔的提问，有时并不为了听到那个答案。

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浅金色的额发梳得一丝不苟，露出不近人情的孤高骨相。

浅蓝色的眼睛与人对视时从不闪躲犹疑，如矩的视线洞穿的不止镜片，还有人心。仿佛随时胜券在握，一眼就能看穿周遭的人鬼神魔。

就连他身上那套浅灰色的西装，也因为过于平整和衬，而并不会给他增添半分亲和力。

他毫无疑问具有强劲的提问能力——这同时意味着观察能力和理解能力，意味着充分的自信，甚至还包括一定程度上的“傲慢”。

他十分惯于提出尖锐而直指核心的问题。这大概与他的职业有分不开的关系，为了保证沟通效率，他甚至不介意将对方逼入墙角。

即便下意识逃避问题，他也会从对方闪躲的态度里，找出他要的结论。

安之轻吸一口气，“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这么麻烦。”

也许是卡尔持续的审视太过锋利，又也许只是安之自己心虚，她错开眼神，又将餐盒推回到他面前，尝试主动示好：

“你今天要加班吗？如果你可以下班了的话，那等你吃完饭，然后今晚回你家好不好？”

下一秒，阴影重新覆上来，被折叠的威压就此舒展开，是卡尔从沙发上站起身。

桌上的餐盒被他三两下收起来，原封不动地装回袋子里。

安之听见他说：

“那走吧。”

这是安之今天之内第二次，被人不由分说带上车了。

望着窗外缓慢的车流，太阳眼看就要下山，车灯星星点点亮起。

平常她来律所给卡尔送晚饭的时间，都不会到今天这么晚。

周一到周四她都是送过来，看着他吃掉，就把饭盒收好，然后自己回家；周五放学，她则会直接收拾东西去卡尔家报道，周一一早再从他家去学校。

只有今天，的确是耽误了不少时间，赶到律所就已经迟了，安之越发觉得自己刚刚应该盯着他先把餐盒里的东西都吃掉，再跟他下楼的。

可是今天也是她头一次，在卡尔和助理的对话里，捕捉到她在意的内容。

尽管刚听了几句，就意识到这样听墙角不太好，还特意掏出耳机来戴上。

可现在还是忍不住想问。

“我刚刚......在门外等你们的时候，不小心听见你们说话，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不接那些案件了吗？”

“怎么，现在连我的工作也开始关心了？”

卡尔直视前方，话里的姿态却是拐着弯的狎昵。

“不是，就......我之前听说，你以前是很优秀的诉讼律师来着......”

安之谨慎地措辞，还想补充一句，据说还接过很重大的刑事案件，赢得也都很漂亮。然而稍一犹豫，便没来得及说出口。

“光听人说这个了？就没顺带听见他们说我唯利是图，冷血，还狡猾吗？”

他说起自己的坏名声，像在玩笑。

安之却少见地冷下脸来，“你不要这么说。”

小姑娘当了真，一字一顿地反驳，卡尔竟像是被她的认真取悦：

“说我不好呢，又没说你，怎么你这么不高兴。”

直到发现她是真的不乐意了，才勉强正经起来，解释给她听。

“好了，真的就是非诉比较轻松，也更符合我自己的规划，吸资本家的血不好吗？”

安之嘴上嘟囔着，你不就是资本家吗，心里却清楚卡尔的这种回答基本都可以反着听。

她知道卡尔有个客户的女儿也在湾区念书，而且也是中国人，之前刚来美国的时候什么都是他照看的。旁人问起来，他也一律回答，只是因为客户的关系而已，每次都说“一千五一小时，I 'm all yours.”

可是谁都知道不是这样，都说他其实不是会轻易关照谁的性格，他这种人，如果真是图利，好处到手大概也就直接撒手不管了。

安之会知道这些，也都是听人说来的。

在卡尔身边这小半年，只要稍微上心，总能听到很多。

那时候还是冬天，年底的行业聚会，她头一回跟着卡尔去那种场合。倒不怎么紧张，就是习惯性谨慎。

卡尔看一眼她身上的小礼服裙，大约意识到失策，问她冷不冷。

安之讷讷地点头：“有一点。”

卡尔抬手，路过的服务生停住。

他问她：“满21了没有？这个能喝吗？”

安之继续点头，这次的动作比刚才还要轻：“可以的。”

卡尔这才从服务生端的盘子里挑了一杯香槟。

但其实她撒谎了，按照证件上的日期，她还差一个多月，才满二十一岁。

起泡酒度数低，喝下去其实也起不到暖身子的作用，但安之还是很认真地接过杯子，像捧了热茶似的，小口抿着。

这时候有人过来打招呼，应该是卡尔的同行朋友，话说了没两句，胳膊就往他肩上搭。

卡尔笑着，扬手又去取了一杯酒，安之在一旁看得很清楚，他一口也没喝，只是借着这个动作，让那人的手臂落了个空。

这一扑空，那人的注意力竟落到卡尔身旁的安之身上来，笑眯眯地问：“哟，小朋友这么快成年啦？上次见还不能喝酒呢。”

卡尔面上表情不变，甚至没有顺着话头看安之一眼，只是淡淡地说：“你认错了，你说的那位，应该是我一个客户的女儿。”

安之看出来他有点不太高兴，但不确定具体原因。

那人也有些尴尬，安之在一旁看着，几乎都想替他打圆场了。

他们觉得亚洲人长得都一样，其实是因为一种跨种族效应，就像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人看斑马也分不出区别一样，尽管这世上，不会有两匹花纹相同的斑马。

这种现象的普遍性和合理性，甚至能安慰到安之。

因为有的时候，她也分不清这些白人，她也觉得有些人，看起来实在是太像了。

.

等一路堵车回到卡尔家，天已经完全黑了。

下车的时候，安之有些着急，亦步亦趋跟在卡尔身后，一进屋就埋头进了厨房。

她再次将饭盒拿出来，盒盖一一揭开，摆进蒸箱。

特意选的陶瓷材质，不带硅胶圈，方便随时加热。

设置好时间，转头却没见到人，安之只好进屋去找。

书房，卧室，都没有。

直到浴室传来水声。

几乎是刚打开水龙头，卡尔就听到脚步声，轻软但匆忙，停在门外。

“你......你怎么先去洗澡了呀？你要是、要是还没脱衣服的话，能不能先出来把饭吃了再洗？”

卡尔靠在门边的墙上，慢条斯理地单手解扣，脱下西装外套往边台随手一扔，又开始扯领带，唯独不搭腔。

直到外面的小姑娘听起来是真的急了，他才肯开尊口：“你说什么？大点声，隔着门我听不清楚。”

安之没多想，真的抬高了音量，几乎是贴到了门上，试图让里面的人听清。

“我是说，你能不能——”

然而话说到一半，就变成了无法自抑的惊呼。

面前的门突然被拉开一条缝，一股纯白的力道晃花了她的眼睛，精准地落在她搭在门边的手腕上。

下一秒，她就被拉了进去，落进一片硬挺的胸膛。

水是刚放的，甚至不是热水，好像只是为了制造响动才被随手打开。

周身覆上来的体温却意外地温热，安之觉得刚刚被她亲手推进蒸箱的，仿佛不是饭盒，而是她自己。

“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没脱衣服的话，就先吃饭，”卡尔弯腰伏在她细瘦的肩头，依旧不忙着回答，先帮她回忆她刚刚说过的话，仿佛完全看不出来此刻的安之有多着急。

“那要是脱了呢，就先洗澡吗？嗯？”

低沉的嗓音落在耳廓，他平常好像也是这样讲话，偏低的语调本该传递出更多的权威和更少的情绪，但此刻听起来，却分明不是这样。

安之被卡尔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说不出话，眼前只能看到一片纯白的衬衣立领。

银色领针已经被取下，领带结也被扯散，恣意有余，领口空留一颗扣眼，有如安之此刻被掏空的神智。

见她不答话，卡尔直起身来，松开她的手腕，转而将虎口挪去她下颌处，微微扬起来一瞧。

果然不出他所料，又是那副呆呆的丢了魂的模样。

退让出半尺距离，好叫她看见身后被胡乱丢过去的浅灰色西装。他的答案不言而喻——衣服已经脱了，脱一件外套也算脱。

水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去了热的那一边，逐渐升腾起的蒸汽好像实质一般，让原本宽敞明亮的浴室都变得逼仄幽暗起来。

不知是谁的眼里率先染上潮意，睁眨间落下湿热的吻。

腰间的软肉被扣住，安之忍不住嘤咛一声，手臂已经下意识配合着抬起来，嘴里却还喃喃：“可是，你还没有吃饭呢，真的很晚了......”

然而这份惦记只能换来更为绵密的轻吻，他贴在她耳边哄着：“帮我把眼镜摘了，乖。”

爬满雾气的金丝边镜框被取走，卡尔只稍微眯了眯眼，就很快调整清楚视线。

他仔细又惬意地，看着安之，看着水珠滑过她白净的脸，沾湿她轻颤的睫毛，滋润她嫣红的唇瓣。

他尤其喜欢看她望向他时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林间机敏的鹿，仿佛随时都会因为受到惊吓而跳开；又像懵懂无知的小兔，浑然不察危险的降临。

他再次俯下身去咬她耳朵，不顾她在他怀里瑟缩。

“周末要‘请假’，所以今天是什么？补偿我？”

有人故意耍流氓，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