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鸟叫，似一夜间便入了夏。

姬宣清下了早朝，朝着公廨踱步而去，方步行至六部衙门的高大门楼，身后便有人追上。

不用多费神便知道那人是谁，姬宣清捏于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那日酒楼黄尚书邀请小酌一杯，她便知道那三楼雅间中必然坐着当朝首辅。

与林首辅见面之事一早定下，但姬宣清并未想过这一生的初见是如此突然。

她似是极淡定欣然前往，心中却有小鼓时快时慢地敲打。

快是因为上辈子她并未和林首辅正面冲突过，那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不好对付，慢是因为她知晓上辈子某些秘闻，暗中便占据了优势。

林首辅长相极文雅，单从外表绝看不出是个熟于玩弄权术的上位者，更像是私塾先生，极有亲和力。

这样的面容作态，姬宣清眼熟极了，过去的她也是这般以温和无害作为假面，只是到底她掌权了十年，骨子里多了些说一不二的霸道，今生便是掩饰举手投足间也会不自觉带出一些。

二人面对面，颇有种照镜子的荒唐感。

林首辅笑眼微眯，只同她说了些宽慰的话，转而提起二皇女赈灾回朝之事，隐隐提及季长箜与皇家的关系。

说起二皇女人品贵重，才谋双全，又是中宫嫡出，想来会是凤帝最属意的继承人。

话里话外都是对二皇女的赞扬，但姬宣清深知当今并未表态站位的二皇女实则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林首辅暗中早已倒向父亲身份低微的三皇女。

二人前世相斗，二皇女死于同林首辅的博弈中，但她为主战派留有后手，以通敌之名将林首辅的璇楼拔根而起，凤帝不得不将林首辅一众处置。

这也是根基不算深的姬宣清能扶持小凤帝登基南逃，掌控了南朝十年的原因之一，朝中诸多大臣、皇女在党争倾轧下丢了性命。

林首辅频频提起二皇女，意思不言而喻，需要姬宣清与二皇女结交，但她并未明说是拉拢还是充当卧底，大约现在的林首辅也还没摸清二皇女的底细。

季长箜是二皇女的亲表弟，按理姬宣清也该与二皇女相熟，但二皇女生性冷傲，又与叶良关系不错，因而与姬宣清不过点头之交。

林首辅既然说到这份上，姬宣清自然也是要接招的。

黄尚书作为姬宣清的上官，又自认林首辅面前最得意之人，明日就是二皇女归朝之日，自是前来敲打一番，省的姬宣清误了事情，连带着她这个上官也讨不得好处。

“姬大人慢走。”黄尚书气喘吁吁追上。

“明日陛下设宴，姬大人务必要带着家中主君一同参宴……”

背对着她的姬宣清蹙眉，这是唯恐她办不成事情，拉上季长箜同二皇女攀谈，二皇女看在表弟的面上愿意赏脸同她多说几句话？

明日宴席鱼龙混杂，还有个对季长箜图谋不轨的叶良，她怎么可能放心将季长箜带入宫中？

黄致列说完此话，便发觉身前姬大人背脊僵硬，回眸间似有冷意在其眼中划过，再定睛看，又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谢黄大人提点，我方才还在想着明日如何完成林大人的嘱托，幸好黄大人提醒了我，家中主君与二皇女姐弟情谊甚笃，应是能为我引荐的。”

说罢，姬宣清点头示意感谢，噙着笑意，先走一步。

落后的黄致列看着她清隽的身影，阴阳怪气学着她说话的强调，抖动着肩膀嗤笑着：

“应是能为我引荐的。”

若真有效果，这姬宣清早就投在了二皇女门下，首辅大人选了姬宣清这颗棋子真是病急乱投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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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宣清散值后，并未在公廨中多逗留。

早早返回家中，令方管家打开库房，选了好些精美首饰和料子，一并带入翰香院。

那人穿着薄衫，窝在廊下竹制的躺椅中，如墨般的长发半束在玉簪中，其余披散，有些恣意顺着竹椅垂下，微风中如黑绸飘荡。

姬宣清踏步而上，初夏有些热意，那人披散着发，在暖意中面颊微微发红，倒未曾出汗。

可即便如此，姬宣清还是伸出右手，探向他的额头。

“虽是初夏，但天气已热，莫要在院中等我。”

季长箜眼中闪过些许不自然，垂下眼睑不敢与她对视，只乖顺地蹭过她的掌心，像只粘人的狸奴。

姬宣清的心软了大半，化成一汪春水。

“二皇女赈灾回朝，明日陛下设宴，你可想一同前往？”

姬宣清的手顺着他光洁的额头向下，捏住他精致的下巴，逼着他抬头看自己。

他眨眨眼睛，似乎对她的询问还有些不可置信。

许久未曾出现在公众场合，他以为姬宣清已经打算圈养他，怕他季家子的身份惹来凤帝不喜呢。

“可以吗？”他试探着问道。

“若是不方便，我在家中也可以的。”

“方便的，我从库房中拿了些首饰衣料，不过事出突然，你那边还有没有适合明日出席的衣物？”

姬宣清知晓他的嫁妆卖了大部分，便从库房中取出不少凤帝赏赐的物件，还有些她平日添置的东西。

“衣物是有的。”

季长箜低声喃喃，

“不过都是前两年的旧衣，我已经好久没裁过新衣了。”

“明日宴会应该不会有太多人注意我的衣服……”

姬宣清蹙眉，拉过他的手便进了正屋，随着“砰”的关门声，紧随其后以青空打头的侍从被拒之门外。

两扇漆黑的木门关闭，屋子里突然暗了些许，季长箜局促不安站在屏风处，不知姬宣清突然拉他进屋所谓何事。

只见她从床下拉出一樟木箱子，没有锁头，掀开后，内里是各式各样男子的衣物。

春夏秋冬每季两套，一应俱全。

“这是我的衣服？”季长箜发蒙道。

“去年的衣物我前年便备好了料子和定金，裁缝送上门，也退不掉了，你将就穿吧。”

姬宣清沉声淡然道。

这些衣物她原本不打算拿出来，她以为那次他避入落竹院，很快便会回来，可惜她低估了他的决心。

如今也算物归原主。

况且明日要遇上那个冷傲毒舌的二皇女，若不给季长箜置办新衣，怕是又要被阴阳一通。

所以说她和二皇女处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