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理工院女生宿舍楼前，四个大男孩齐刷刷站在空地上，一水儿的墨镜，看着像小混混出街收保护费似的。

严信站了一会儿觉得别扭，想把墨镜摘了，结果被周子安强行制止：“别破坏队形！”

严信无奈地撇开眼。

因为要爬山，他今天倒没怎么过分捯饬，宽松的白T恤、卡其色工装裤，裤腿塞进麂皮马丁靴里，整个人看上去少了平日里的温驯，添了几分落拓和不羁。

宿舍楼里的人，回家的、出去旅游的，走了差不多一半，时间尚早，一眼望去每层楼的阳台都安安静静的。

七点四十多的时候，楼栋口走出四个女生。

打头的是杨丽欢，圆圆的笑脸，生机勃勃热情洋溢，看到四个男生，远远地就使劲挥手。后面跟着赵小超和于勤，脸上表情玩味，视线在四个墨镜男身上来回横扫。

吴忧走在最后，手插兜，肩膀垮着脑袋也耷拉着，马尾稍懒懒地搭在颈侧，浑身散发着没睡醒的低气压。

严信身上装了雷达，目标明确，径直跑到了吴忧身边。

周子安在身后叹气：“跟小狗见了主人似的，哎！”

张齐扶了扶眼镜，认真道：“他94年，可不就是属狗的吗。”

周子安瞥他一眼，笑了。

“姐姐，你没休息好吗？”严信跟在吴忧身边，歪着头看她。

吴忧略一抬眸，语气凉凉的：“眼神不错。”说完打了个哈欠，抬起手，用手掌下侧使劲揉眼睛。

赵小超回头友情提示：“丫低血压，有起床气，小学弟注意避雷。”

吴忧不痛不痒地回了一个字：“滚。”

没多久，杨丽欢几人已经去到车前，三男三女互相自我介绍，开始商量怎么分车。

吴忧低血压，早起习惯性头晕，走得很慢，严信配合着她的频率，二三十米的距离，半天挪两步。中途，她忽然停下来，仰着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眼泪花儿挂在睫毛上，在晨光中闪了一下。

严信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有火吗？”

严信回神，看到吴忧正看着他，嘴里叼着一根烟，眼底挂着厚厚的黑眼圈，神情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迷茫。

“没有。”

吴忧静默了一阵，从裤兜里摸出十块钱：“麻烦帮我买个打火机。”

严信接过钱，脚下却没动。

“怎么了？”

“姐姐，早晨空腹抽烟对身体不好。”

吴忧愣了一下，觉得荒唐：“意思是吃饱了抽就没事？”

严信别开眼，沉默以对。

吴忧静静看他，片刻后，抬脚就走。

严信下意识地拉住她：“你去哪儿？”

吴忧说：“买打火机。”

严信叹气：“别买了，车上有点烟器。”

他拉着她往车子走。

吴忧瞥了眼被严信握住的手腕，这小家伙自前两天运动会拉着她跑了一段，现在上手上得愈发熟练了。手腕稍稍动了一下，攥得还是那么紧，破小孩儿力气还挺大。

严信站在车前犹豫了一秒，让吴忧上了Paramera，轿车的乘坐舒适度比越野要好，他料定吴忧上车肯定会补觉。

周子安靠在车门上，看到吴忧调侃：“学姐，烟熏妆化得不错哟！” 一说完，同时接收到四道凉嗖嗖的视线，周子安打了个哆嗦，恹恹地遁进了驾驶室。

分车的结果，周子安、严信和吴忧、杨丽欢一辆车，剩下的坐另一辆。杨丽欢自动晋升副组织委员，就行程跟夏鹏一阵沟通商议，达成共识后才跑到Paramera前。

拉开后座门，愣住了。

“小学弟，你坐后面吗？”

严信抬头：“嗯。”

杨丽欢指着吴忧有些担心地对严信说：“她没睡好，等会儿肯定会打瞌睡，怕是会挤着你。”她碍着吴忧面子，没点明她睡相兼睡品有多差。

吴忧叼着烟，自烟雾中哼了声笑。严信摇头，温和地说：“没事的学姐，不用担心。”

“可是……”

周子安在前面听不下去了，转回头冲杨丽欢笑道：“学姐，路线你熟不熟啊？”

杨丽欢晃了晃手机：“都定好了，跟着导航走。”

“那行！”周子安一拍旁边的座椅，朗声道：“快来吧，副驾需要你！”

“好咧！”杨丽欢颠颠儿地坐到副驾，拍拍手：“出发！前方百米直行，下个路口左转——”巴拉巴拉。

真人导航启动了。

吴忧抽完烟，夹着烟蒂迷茫地左右张望，视线因为困顿，移动得有些缓慢。

严信发现没睡醒的吴忧，莫名有些反差萌，没有平日里凉淡锐利的眼神，反应很慢，看着呆呆的。

想到赵小超的话，他在心底默默地笑一下，哪里需要避雷，明明一片晴好。

严信拉开扶手箱下方的烟灰缸。

“姐姐，这里。”

吴忧愣了愣，无声地哦了一声，摁灭了烟蒂。

严信打开背包，拿出两个保鲜盒，打开其中一个递给吴忧：“吃点东西吧。”他把另外一盒递给前面的杨丽欢。

保鲜盒里装着三明治，奶白松软的土司，夹着煎香的火腿和鸡蛋，还有新鲜的生菜，小小的三角形，一个个用象牙白的牙签串插固定，整齐地排列摆放在盒子里，看起来精致又美味。

吴忧瞥了一眼，没什么兴趣：“待会儿吧。”

严信很早发现她胃口不好，再加上长期熬夜，作息不规律，烟瘾还很大，整个人呈现出明显的亚健康状态。肤色苍白，嘴唇没血色，皮肤因为缺乏水分而有些黯淡。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拿出一个运动水壶：“尼古丁抑制食欲，先喝点蔬果汁吧。”

这次吴忧倒是没推却，接过水壶晃了晃，促狭道：“不喝牛奶了？”

“你要喝牛奶吗？”严信转头弯腰，又摸出一个水壶，里面装满牛奶。

吴忧噗嗤笑了：“算了，你留着自己喝吧。”她拧开盖子喝了一口，表情瞬间僵住。

“我去！你放了胡萝卜？！”

“应该，是吧……”这蔬果汁是刘管家早起现榨的，他不进厨房的人，完全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你不喜欢吃胡萝卜？”

“不是不喜欢，是无比讨厌。”吴忧把水壶还给严信。

严信哦了一声，默默地将水壶放了回去，他望向窗外，瘪了下嘴，在心里把导致吴忧身体不健康的原因又增加了一项——挑食。

这个姐姐，真让人伤脑筋呐……

而前排的另一位学姐，显然让人省心多了。

杨丽欢嘴里塞着三明治，含糊不清地惊叹：“小学弟，这是你做的吗？太好吃了！”

严信尴尬地笑，他倒希望是自己做的，可厨房对他来说比外太空还陌生，他甚至不会用刀，自从幼儿园时他突发奇想自己削苹果，结果第一下就直接削到手，他当时哭得撕心裂肺，害得邻居以为隔壁家暴直接报了警。

至此以后，严家的厨房和刀，直接被严母划入了小儿子的黑名单。

“不是的，我刘叔做的。”

“刘叔？”

周子安抢着解惑：“刘叔叔是他们家的管家，他父母安排留在国内照顾他的。”回味昨晚的大餐，他兴奋地扭头看杨丽欢一眼：“学姐我跟你说，刘叔厨艺堪比米其林大厨，绝了卧槽！”

“小学弟，父母不在身边，一个人生活很孤单吧？”杨丽欢毕竟是女人，迅速抓住了重点。

“不会啊。”严信说：“放寒暑假我都会去法国看他们，所以还好。”

“还是年纪小啊，长大就会明白家人的陪伴有多重要了。”杨丽欢感叹。

严信默然，没办法产生共鸣，他并非亲情浅薄的人，只是从小性格独立，不怎么依赖父母。

家人的陪伴……

严信无意识地看向吴忧，他回想起那个下午，女王骄傲地转身，一步一步向他走来，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仿佛加冕时披挂的统帅披风。

而在她身后，那个离她越来越远，身形越来越迷糊的中年男人，是她的父亲。

正想着，吴忧忽然开口了，凉悠悠地对杨丽欢说：“什么家人，什么陪伴，你跟人认识才多久，能别这么事儿吗？”

杨丽欢早就摸透她的脾性，不以为意地点头：“行行行，我不说了。”

周子安出声打圆场：“学姐，听你这口气，还以为你多大岁数了呢！诶，你哪一年的啊？”

为了强行转换话题，他不惜丢掉自己一贯自持的绅士风度。

“行不行啊你，不知道女人年龄不能问吗？”杨丽欢笑呵呵地推他一把。

“诶诶，我好奇啊！说说嘛，丽欢姐～”周公子抛弃形象开始卖萌了。

周子安说到底也是个长相能打的帅哥，单拎出来，绝对当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想当年在四中，他还有个绰号叫“撕漫公子”，可谓名声在外、风靡万千少女。

杨丽欢这个颜控，哪经得住周子安的撒娇攻势，火速缴械，爽快道：“我90年的，满意了没？”

“满意满意。”周子安打着哈哈，朝后视镜瞅了眼，嘴角一勾：“那忧忧姐呢？”

严信对周子安的称呼非常不满意，从后视镜瞪他一眼：忧忧是你能叫的吗？我都不敢叫呢！

周子安回瞪：怂货，一边玩去！

吴忧倒是无所谓，摊在座椅上望向窗外，淡淡道：“88年。”

周子安吃了一惊，吴忧身材娇小，不显年岁，看着比杨丽欢还小。

“学姐读书晚？”

“对啊，高三还复读了一年。”

“哦？高考成绩不理想？”

“不是，缺考。”

吴忧答得意兴阑珊，又点了一支烟。

周子安从后视镜瞥了严信一眼，扯起嘴角笑了笑：“巧了，咱们这儿有个读书早还跳级的孩子，忧忧姐，你比我们家小信信大六岁呢！”

严信脸一红：“谁是你们家的啊……”因为害羞，怼人都怼得软绵绵的。

吴忧瞥了严信一眼，转眼盯着后视镜问周子安：“所以呢？”

那两道冷冰冰的目光，从后视镜的镜面反射到周子安身上，冷得他浑身一哆嗦。不过为了兄弟，他豁出去了，脱口就道：“女大三，抱金砖，姐姐您整好两块砖呀！哈哈哈～”

严信和吴忧同时愣了一秒。

严信默默地看向自己的双手，假想着两块沉甸甸的金砖握在手里，顿生满满的幸福感。

吴忧哼了声笑，压根没接这话茬。

一路上周子安又闲扯一些话题，说来说去，捧场的也就杨丽欢，严信偶尔插两句，但大部分时间，注意力都放在吴忧身上。他没多久就发现，身边这个姐姐又困了，眼皮勉强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地点一下，放佛下一秒就会歪到一边睡过去。

严信轻拍了下她的肩：“姐姐，你睡一下吧。”

吴忧顺着力道晃了下，茫茫然地眨了眨眼，眼睛还没聚焦，先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泪珠瞬间从眼角挤了出来。

严信怔了半秒，脑子里怦然炸出一朵烟花。

女王好萌啊……

他从后面拿了一个薄薄的天鹅绒靠枕往腿上一放，啪啪拍了两下：“姐姐，来。”

吴忧看了看靠枕，又抬眸看向严信，愣神半晌，随后蹬蹬两下踢掉鞋子躺了下去。靠枕垫在严信的腿上，高度刚刚好，天鹅绒贴着皮肤柔软舒适，吴忧困得不行，双腿一蜷，很快睡着了。

睡着后的吴忧，脸上显出一种少女脆弱柔软的恬静。严信静静地看着她，下意识敛了呼吸，耳垂微微发烫。

杨丽欢转头看了眼，问：“吴忧睡了？”

严信轻轻点了点头，没出声。

杨丽欢微讶：“今天还乖呢，没瞎折腾。”

周子安好奇：“意思是……？”

杨丽欢笑道：“也不怕你们笑话，这丫头睡相差得要死，竖的睡成横的，腿能抬到天上去。”

“丽欢姐，你这是当众爆黑料啊！”

“别出卖我哦！”

“欧了～”

严信压低声音道：“你们小点声行吗。”

前排两人倏然噤声，对视一眼，耸肩。

太阳渐渐升起，阳光透过车窗照了进来。

严信抬起手，掌心朝下，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两根红色的硅胶腕带。阳光下，腕带红得刺目，手背白得晃眼。

手掌的剪影映在吴忧的侧脸上，寂静而持续地替她挡住了窗外的阳光。

一个多小时后，两车人总算到达目的地。出发前拟定的行程是两天一夜，首先先找落脚处。

云梦山山脚散布着三个小村落，总共一百来户人家，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随着云梦山森林公园的开发，不少村民陆续做起了农家乐的营生。由于资力薄弱、硬件条件有限，这里的农家院设施设备普遍不如大型旅游景点附近的好，但大都干净整洁，装修天然淳朴，不失为一种返璞归真。

云梦山距离主城近，爬一趟山耗时不过四五个小时，当天即可来回。因此，即便是国庆长假的旅游高峰期，当地农家小院的生意并不如其他景点的来得紧俏，不用提前预定。

夏鹏领队，杨丽欢协勤，两人带领爬山小分队选了一家竹楼装潢风格的农家院。进门一打听，有且仅有四个标间，简直完美，夏鹏和杨丽欢当即击了个掌。

吴忧在车上睡得酣实，起初一度不肯下车，严信好哄好劝拉着她跟上大部队，一进农家院，她瞅着晒坝上一张竹躺椅，径直飘了过去。

落座躺下，两眼一阖，又睡了。

夏鹏一行人进屋看房间去了，严信站在空荡荡的晒坝上，面朝着一整片广阔的田地，背影笔直而挺拔，像是一个真正的骑士，正守护着身边安然恬睡的女王。

油菜花还未凋尽，田野一片黄绿相间，天空万里无云，湛蓝如洗，仿佛一块过了水的蓝宝石。

山间里吹来一阵风，带着山林深处树梢唰唰的声响，拂过皮肤，凉沁沁的，严信下意识搓了搓手臂。

一扭头，看向吴忧，想了一下，转身就走。

刚起步，遇到迎面而来的杨丽欢，手上搭了一条薄毯。

严信停了下来。

杨丽欢看到严信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地将薄毯盖在吴忧身上，吴忧无意识地拢了拢毯子，稍稍侧了下身，眉心蹙了一下，又缓缓舒展开。

杨丽欢说：“她今天本来该上白班，昨天跟同事换了班，上了个通班，早上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严信心尖疼了一下，喃喃问：“姐姐她为什么这么辛苦打工啊？”

杨丽欢说：“还能为什么，养活自己呗！”

严信蹙眉：“我的意思是……”

“你想说申请助学金？”

“对……”

杨丽欢笑容有些涩，摇头道：“她的条件申请不了。”

“为什么？”

杨丽欢张了张嘴，话头收了回去，只轻声说了句：“你别问了，总之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严信眉心蹙得更深，却没再继续问了，因为他忽然想到了吴忧的父亲，那个开奔驰车的中年男人，原因不言而喻。

杨丽欢又说：“不过她成绩很好，一直有奖学金，所以别太担心。”她拍拍严信的肩，转身进去找老板商量三餐菜式去了。

严信见她走远，才慢慢将视线移回吴忧身上。她睡得很沉，头侧向一边，露出侧颈纤细柔美的线条，没扎进头绳的发丝在后颈微微蓬乱着，他看到了那颗久违的痣。

他之前有意查过一些说法，一说后颈有痣代表后有靠山、屋下藏金；还有一种说法，这样的人在过奈何桥的时候，没有喝下孟婆汤，被孟婆打下了印记，他们忘不了前世的人事，今生会去寻找前世情愿未了的人，完成前世未了的心愿。

严信蹲下来，安静地看着吴忧，浅琥珀色的眼睛，因为凝神，眸色变得深沉了些。

姐姐，你忘不了的人是谁啊。

是我，好不好啊……

严信拿起手机，拍下了吴忧酣恬的睡颜。片刻后，他站起身，阳光迎面洒下来，身后的倒影整好笼罩住女人娇小的身躯。他微微仰起头，迎着阳光闭上了眼睛，凉风自乌黑的发梢拂过，带着山间清幽的香，撩动了一池静深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