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正站在临时搭建的土灶旁，指挥牧师熬制黄绿色的恶臭草药。
她拄着拐杖转身，看到陆离的装束，视线停在他胸前的红色宝石仿品上。
“仿得很像。”在他说明前，老太太先给出评价。
陆离捧着吊坠端详，除非上手，他很难区分二者的区别。
“我没听到那孩子的求救。”似乎不擅长向他人解释，老太太撂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转身继续熬药。
他迟疑，拿着勺子帮忙搅动药汤。
锅里漂浮着草药和各种切碎的动物内脏，碎块混杂着脏兮兮的污泥，药汤咕噜噜翻滚，能看到疑似蛆虫的小米粒。
陆离的脸色比药汤还难看。
他转移注意力，如同和寻常老人家聊天，交代这几天发生的事。
老太太并未打断，不时颔首表示她有在听。
与医院那些身体冒出结晶的前矿工不同，这里男女老幼皆有，都是些小镇随处可见的普通居民。
太普通了，本应该与惨剧毫无关联。
小女孩躺在治疗台等待，身上的校服还没来得及脱，瘦小的身体被骨刺穿透，抽噎着说妈妈我疼。
变异部位加速蔓延，抽噎变成哭喊。
熬好的糊糊涂抹在女孩肢体，肌肉过度收缩，关节咯吱作响，力气之大绷断了束缚的布条。
布条换成粗绳，银质小刀在冒着亮蓝色火焰的蜡烛上烘烤，切入皮肉，硬生生剜去急速生长的骨刺。
目睹一切的妈妈强行掰开孩子攥到出血的拳头，双眼哭得通红，一声声的安慰孩子。
妈妈的状态也好不到哪去，裸露在外的皮肤似树皮褶皱干裂。
短短几天，陆离见证了比过往二十五年加起来还多的死亡，游客也好教徒也罢，于他而言都和电影中的背景板没有本质区别。
可是观众也会为银幕中的角色痛心，特别是能触及现实伤痛的情节。
陆离用羡慕的眼神注视着这对母女，他拿出药水，浇在女孩的皮肤上。
有用，虽然效果没那么明显。
老太太手持小刀，在变异成冷血动物皮革质感的躯体游走，刻下符文。
女孩渐渐停止挣扎，喷出大口近乎黑色的瘀血，淤血在光线的照射下闪烁着细碎的星光。
陆离蹲下观察，淤血中带着一颗颗细小的结晶，但色泽远远不及红宝石纯粹。
矿洞以水晶花为容器，用人的生命制造红色宝石，与眼前的惨剧如出一辙。
他夹起结晶放进托盘：“他们也曾去过矿洞？”
“那些教徒为何要引导其他人献祭？”老太太擦拭用具，头也没抬。
最先排除狂热的信仰，真要崇信，他们也不会无视黑圣童的意志，做出渎神的举动。
其次挑选新的圣童，也不对，死者完全不符合仪式条件。
……
选项一条条排除，陆离嗓音干涩，艰难的吐出一句：“因为是圣童想要他们死，教徒用他们的命平息圣童的怨恨。”
老太太动作一顿，望向圣童山顶的神庙：“即使不知情，在客观上也吃到圣童山发展的红利，他们是，村子里的人也是。”
陆离紧紧握住胸前的仿冒品。
圣童教售卖红色宝石发展旅游业，从一开始就是要拉更多人下水，成为他们欲望的替死鬼。
“那孩子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没有分辨能力，不要试图拯救他。”老太太拉开衣领，蜈蚣般的陈年伤痕横贯脖颈，“会死的。”
手术陆离帮不上忙，他拿出所有药水，坐在窗边帮忙配药当后勤。
乌鸦的影子掠过，陆离望向窗外，紧绷的表情稍稍放松。
埃利亚斯坐在树杈上，一群乌鸦拍着翅膀，袭击他的头发，发出短促的啊啊声。
尊贵的邪神大人不甘示弱，抓住带头的乌鸦，捏住它啊啊叫的喙。
埃利亚斯得逞的笑，欺负带头乌鸦不能还嘴，单方面宣布吵架他赢了。
他抬头看见陆离，瞬间板起脸，把不高兴写在脸上。
“嘁。”
这厮整天没正经事做，到处惹事看乐子，难为他守在外面无聊到长蘑菇。
云雀走过来，顺着视线看向窗外，条件反射的将手搭在后腰的刀把上。
他极力克制，仍有憎恶爬上眉头。
云雀带来个散发着食物气味的纸袋。
陆离打开纸袋，是香香帕尼尼和芝士焗玉米，好感度噌噌上涨。
会投喂他的肯定是好人。
褪去对峙时的凌冽，云雀表现的相当温和，很像他在原本世界的一个朋友。
“我无法轻易离开教堂，镇上的告示牌是你让他们重新竖起的？”
陆离嚼嚼嚼：“他们本质上是受胁迫的普通人，所以我给他们一次机会。”
云雀低头再次道歉，“之前是我迁怒与你，对不起，以后我们还能有合作的机会吗？”
他乖巧点头，不自觉的展露不成熟的那一面。
云雀把多出的药剂推回他手边，凝视他的双眼：“感谢你对他们的无私帮助，希望离开副本后你能来教团参观，我想教宗陛下愿意接纳心怀善意的玩家。”
陆离：0.o？
副本，什么副本，不是恐怖片大逃杀，他又拿错剧本了？
云雀看到陆离的震惊脸，看起来比他还震惊：“你……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没人提醒他，他就只能默认单纯是这世界的设定。
“副本，也就是说庆典结束后，我能回到原本的世界？”
云雀颔首，肯定他的说法。
陆离悄悄指向窗外的埃利亚斯：“那他？”
“副本线索人物，俗称NPC。”
陆离当即弃暗投明：“我对贵教团的岗位非常感兴趣，本人会直立行走会自己系鞋带，请问贵教团需要负责的工作有那些，福利待遇如何，休息制度是怎样的？”
云雀：……
云雀脸上的空白持续了好一会，才整理措辞道：“我以为你和旧神信徒达成了共识。”
“他？真不熟。”
云雀迟疑片刻：“他没有向你解释身份？”
“自称邪神大人，不用管他，精分是这样的。”陆离随口答。
云雀一个踉跄，差点表演平地倒栽葱。
[！！！]
[啥？啥？啥？]
[啊啊啊啊！救命！！！]
[前面的阴谋论居然成预言家了，老哥还健在吗？]
[旧神的化身有多久没在副本出现了？我艹！]
[我还健在，还没缓过来，大脑空空的。]
[哈哈哈哈，下注已结束，我要发财了！！！]
[让你们之前嘲讽，我发财发财了发财了，羡慕死你们！]
[……]
[。]
埃利亚斯神情阴鸷，审视他们二人，复而勾起嘲弄的笑容，消失在窗外。
陆离：？
懒得管神金，陆离沉浸在喜悦中，幻想忽然卡壳：“钱能带回现实吗？”
云雀神情恍惚：“可以用积分兑换。”
陆离掰着手指数，先把老板开除，再把房东炒鱿鱼，给家里拿一笔钱，剩下的买个小别墅，拉着贺归云入伙，开一间他们在学生时代就幻想过的工作室……
还不确定能不能活到游戏结束，他已经在脑子里把钱花光了。
手术持续到下午，教堂内的患者挪到医院做后续治疗，等不及休息，云雀立马和老太太一起用焚香的灰烬在地面图画。
陆离几次想要帮忙，都被叉到一边，也不被允许离开教堂和度假村的人汇合。
他必须完成的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活着。
陆离靠着椅背拉上兜帽等待的昏昏欲睡，椅子周围还堆着没吃完的大包小包零食。
时间已经很晚，如果不需要戒备，他早已睡着。
哗啦——
教堂尖顶的天窗碎裂，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拽住陆离的后衣领，迅速脱离法阵中心。
一击得手的泪痣少年脚踩讲经台，展示手中的战利品，洋洋得意：“你们教团的人，但凡把心思放在争斗上，也不至于总让我轻易得手。”
话音未落，火光沿外墙燃烧，用于困住沈嘉献布置的符文瞬间爆燃。
教堂外窗边凭空显出一排排白袍人的身影，白袍破碎浸润血迹，肢体残缺以诡异的角度弯折，怎么看也不会是活人。
沈嘉献歪头，笑吟吟看向云雀藏身的位置，开出条件：“给你两个选择，主动撤掉镇上的法阵，或者我杀穿这里再毁掉法阵。”
等云雀走出黑暗，能看清他手拿的东西，表情僵住一瞬。
沈嘉献嗤笑：“教团的人什么时候聪明到会钓鱼执法了？”
‘云雀’拿着汉堡，嚼嚼嚼，连连点头附和他的挑衅：“嗯嗯嗯，非说主不会眷顾心机深重之人，不可令无辜者平白涉险，迂腐。”
没等陆离附和完，沈嘉献亮出匕首，狠狠捅向云雀的心窝。
高手过招速度太快，以他的水准敌人在哪都摸不着边，观战几秒成功跟丢打斗的二人。
灯影摇晃，吊灯砸在地上，差点送走陆离，他火速钻到讲经台下避难。
陆离提出当鱼饵，云雀坚决反对，一定要把他送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最后还是靠老太太从背后一拐杖敲晕搞定。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顶锅盖四处逃窜，试图逃离现场减少队友负担。
浓重的血腥气阻拦了他的脚步，陆离抬眼，白袍人头戴的兜帽滑落，露出砸凹进去的一张脸。
傀儡教徒一冒头就会被云雀吊打，但收拾小小陆离不成问题。
陆离撒丫子开跑，教徒在后面狂追。
教堂花园里有大量铁艺装饰，他左钻右钻活似耗子成精，教徒笨笨的，遇到障碍只会暴力摧毁。
陆离跑着跑着就得停下来歇歇。
哐啷，窗户连带窗框整个飞出，沈嘉献足尖一点，踩在他肩膀上借力，跃上雕塑。
沈嘉献抬手指向云雀，蠕动的火舌如臂使指，瞬间吞没云雀，顺带撩着陆离的头发。
他用轻蔑的眼神扫过陆离：“我主怎会看上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当当当当——
教堂十二点的报时钟声敲响。
“现在是第七天，旧神将赐予他信徒胜利者的恩惠。”
沈嘉献一脚飞踢，直踹云雀的胸口。
云雀招架不住，被踹得飞滚到法阵中央，撞上翻倒的长椅才停下。
不仅沈嘉献，傀儡教徒的力量也翻了倍，速度奇快，瞬间冲到陆离眼前。
向后有沈嘉献围堵，向前进教堂内约等于瓮中捉鳖，早死晚死都得死，陆离决定苟一苟。
沈嘉献被一道浅金色的屏障拦在门外，他抱臂守在门口，半点不急。
傀儡不知疲倦的撞击屏障，每撞一下，教堂就抖三抖，天花板落下大量白灰。
从窗户能窥见，镇上有不少建筑物同时亮起浅金色的光，随着撞击一点点溃散。
教堂是小镇保护屏障的中心，一旦失去控制，小镇所有居民会瞬间被圣童的恶意吞噬。
云雀半跪在地，用嘴边溢出的血在地上描画符文：“我送走傀儡，你找个地方撕碎书签，快！”
书签……
天杀的埃利亚斯，不声不响走了拉倒，还拐走他的道具。
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云雀的表情再次裂开。
教堂外的沈嘉献笑得前仰后合。
云雀长叹一声，符文最后一笔落下，他快速念诵：“伟大的万门之主，通晓时空一切真相的神，您的信徒祈求……”
咒文尚未完成，沈嘉献率先突破屏障，闪烁银光的匕首直刺陆离心脏。
感到危机，心脏本能的剧烈收缩，破碎的痛呼从喉头溢出。
痛。
并非□□上的疼痛，灵魂从心脏部位掏空，一点点撕扯割裂。
抑制不住的喜悦染上眉梢，笑容点亮沈嘉献艳丽的脸，衬得一点泪痣分外妖娆。
“你、输、了。”
就在此时，云雀念诵完最后一句话：“……愿您降下慈悲，令死者回归安眠之所。”
撞击法阵的傀儡瞬间消失，连带消失的，还有个活人。
陆离对教堂最后的印象停留在沈嘉献惊愕的表情。
头顶繁星万千，他从陌生的棺材里坐起。
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