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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的快板）

36分钟的演奏，终于又结束了，男孩缓缓地放下了手臂，眼睛依旧望着前方，他的脸又红又亮，起伏的胸膛中发出有力的呼吸。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很快转过身去，离开湖边，而是仍旧笔直地站在那里，感到琴声仍在湖面上飘浮，在风中回荡，他徒劳地~想挽留住~这光芒四射的时刻，直到一阵冷风吹来，他潮热的身体不由颤抖了一下。

天已经亮了，雾还没有散去。男孩呼出的白气渐渐平静下来。他忽然感到疲倦，他像一个不情愿离开母亲怀抱的孩子，真想就这么站下去，追寻他的梦想，守住他的日出，变成雕像，再也不愿离开。

但这不行，早晨六点半钟，治安人员巡察经过此地，会立即把他带走。于是他只好~有些头重脚轻地挪了挪腿，揉揉湿热的眼睛，打起精神，转身抓起破口袋，将钩子往身后一挂。当他就要准备离开的时候，男孩习惯性地~回头瞧了瞧柴可夫斯基雕像，想和他的老友道别。可是忽然间，借助稀微的晨光，他发现在雕像左脚下有个东西，凑近一瞧，竟是一个挺大的塑胶信封。男孩好奇地御下肩上的东西，踮起脚，伸出胳膊，从雕像基座上取下那个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里面装的是一本书，一本深棕色的精装书，书名叫做《柴可夫斯基传》。几乎与此同时，男孩又发现书里夹着一只淡红色的信封，上面用清丽柔和的字体写着一行话：

“给每天早晨，在柴可夫斯基雕像前听琴的孩子”

捡垃圾的男孩惊呆了，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在做梦，全身都麻了一下，他又将那句话反复看了几遍，心怦怦地狂跳，脸上跃起红光。他刚要打开红色信封，忽又放下，想了想，从身旁抓起一把积雪，使劲搓起手来。手搓净了，他在衣服上擦干，心都快要跳出胸膛。

柳枝垂挂在湖面上，雪又轻轻地飘落起来。捡垃圾的男孩重新在背风的雕塑旁蹲坐下来，借助晨光，用洗净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张金红色的音乐会入场券。男孩禁不住紧张和激动，浑身颤抖，他想平静自已来面对这如梦境般的现实，他每天都在梦想有人能够发现他，来帮助他，天使的手臂终会向他伸出，他来知音城的目的也正在于此，因为这里从来都是梦想和希望的诞生地。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男孩对自己说，“奇迹是会发生的。”他小心地~展开了那几页洁白的信纸，一股玫瑰花的芬芳温馨地扑面而来。

凭他所认识的字，男孩一字一句地读起信来：

亲爱的孩子：

早上好！

虽然我们彼此从未见过面，但我已对你有所了解，我决定，要用一种特殊方式，来向你表达我的感动、敬意和祝福。

每天清晨，你都来到这里，听一位看不见的小提琴家练琴。尽管我不是那位小提琴家，但是我发现了你，你坐在那儿是那么宁静，远远望去，就像是柴可夫斯基雕塑的一部分。但你的内心在想什么？你的世界又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你会来这里？有一天，我终于决定要去了解你。

那是一个很冷的风雨交加的晚上，我回家时在公寓楼下看见你，便决定偷偷跟着你，我来到了知音园北面的福音桥边。想不到你住的地方这么远，这么简陋，路又那么不好走，在很黑的地方，我几次险些滑倒。你在一个废弃的旧加工厂的破房子里栖身，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好在里面还有电有水，你在昏暗的台灯下读书，我记得你当时读的那一段话：

“在我发现世上有音乐之前，我一直郁郁寡欢。我当时矮小瘦弱，经常生病，脸色苍白，常愀然不乐，并为气管炎及诸如此类的疾病所困扰。然后，到了十岁，拥有了钢琴，突然之间我找到了自己的世界。我从内心感到强大，我开始枝繁叶茂，长得很高；我开始从事体育锻炼，获得各式奖牌奖章。这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我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唯一的解释和秘密是：我发现了自己的苍穹，在其中我感到无比安全。这就是音乐，我被保护在她的羽翼下，我在其中有自己的家园，再没有谁能伤害我，能令我感到痛苦。”

读完这段话后你哭了。我知道，虽然这是上个世纪的音乐大师伯恩斯坦的经历，但同时也是你的心声，你是那种为梦想和灵魂而活着的人。之后你就开始弹你的电子琴，当我听到你的琴声时，我惊呆了，忍不住热泪盈眶，想不到一个靠卖废品谋生的小孩子竟有如此惊人的音乐天赋。在那一刻我了解了你的心，我决定要帮助你。

可你究竟是谁？那是我急于想知道的。第二天清晨，你离开住处后，我走进了你那没有锁的废墟中的小天地，我看到，你保留了很多回收到的音乐报刊，你有中小学各个年级的教科书，还有一本汉语辞典、一本成语辞典、一本初阶汉英辞典和一本音乐辞典。你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恶劣的环境里，坚持不懈地自学，每天练琴，还在废纸上作曲。看到你写的曲子，我又禁不住流泪了。之后，我在你小桌子上的《爱乐知音》周刊上发现了你写给四川老家校长的信，由此我得知了吴校长的名字和地址。我立即在手机上查到那个地方，是她目前任教的学校，我查到校长室的电话，就立即拨打过去，但因为时间尚早，老师还没有到校。我留了言，然后就离开了你的住外，开车来到你每天早晨听琴的这个地方，停在离柴可夫斯基雕像不远的公路边，远远地看着你。离开那里后，你徒步半个小时，去了知音公共图书馆，有位图书管理员告诉我，你每天都到这里来，是开门后进来的第一位读者，一来就先去洗手间，然后就在这里自学，手边放着一摞书，认真地做笔记。我坐在你身后几米远的地方，看着你的背影，这时我期待已久的电话终于打来了，我走出音乐阅览室，一边接电话，一边隔着落地窗看着你。你的老校长非常激动地跟我通了话，并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她对我说，你很小就爱上了音乐，但是没有充足的条件和环境学习。在你4岁生日那天，你得到了一把电子琴，从此开始了你的音乐生涯。没有人教你，但你是个天才，凡是从广播和电视上听到看到的曲子，只要你喜欢，你总能记下主旋律，并在你的小电子琴上复述下来。5岁时你得到了一架更大的电子琴，你的才能被更大地显现出来，你成了中央电视三台音乐频道的忠实观众，你看过很多由我专访，编导的中西方古典音乐节目，当然还有我的音乐会。你会弹的曲子越来越多。那一年你被作为超常生提前录取，走进了学校，学校里的那架钢琴就从此成了你课余时间的专属，每天你都是第一个来到学校，最后一个离开，校园里每天都回响着你的琴声。你的音乐才能令所有老师和同学惊讶，因为你竟然能够无师自通，大家都叫你‘天才’、‘神童’。不久你开始尝试自己作曲，组织学校合唱队，并担任指挥。若不是因为你父亲罹患肝癌过早去世，母亲需要你在家里帮忙，校长早就把你推荐到省音乐学院附小去了。可是去年，你的家乡遭遇了泥石流，你失去了所有亲人，失去了家园和学校，那天若不是因为你随吴校长去省里参加音乐比赛，后果不堪设想。之后，你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用吴校长给你的钱买了张火车票，背着你那架电子琴，孤身从四川来到北京，寻找和投靠亲友，但是你没能找到，你只好靠捡废品暂且谋生。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知音城，因为这里是希望的摇篮，是你一直向往的地方。但你没有任何证明和担保，也没有遇到好心人的帮助，所以进不了爱乐希望小学。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公寓Ａ区，我还知道你每次经过巴赫广场，都会给那个吹长笛的盲人投一块硬币（其实他不是为了挣钱），并能哼出他所吹奏的所有曲调；你看到一个坐在路边哭泣的小女孩，就带她去找妈妈，还给她买面包，给她唱歌。你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善良而又聪慧的好孩子！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发现你并帮助你？我想，这或许就是上天留给你和我的缘分吧。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每天早晨，你所听到的那首乐曲，它是十九世纪伟大的俄国作曲家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于1878年创作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首乐曲自诞生以来，感动过无数心灵，在世界各地经演不衰。它的演奏技巧很高难，一直是大师级的必选曲目、衡量小提琴演奏家的试金石。我第一次亲眼观看它的演奏是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音乐厅，当时我随中国交响乐团少年女子合唱团前去参加国际复调童声合唱比赛，那时我也刚刚像你现在这么大。这首协奏曲是下半场的曲目，独奏是小提琴大师耶胡迪?梅纽因。那天我被完全震撼了，整个演出过程中我都被音乐吸引，忘记了一切。演出结束时全场沸腾，掌声和欢呼声经久不衰，献花的人将舞台层层包围。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场面。当天晚上，我激动得彻夜难眠，之后我就开始学习这首曲子的指挥，但由于我的年龄又是女孩，一直没有得到机会执棒这首协奏曲，直到17岁那年，我参加黛尔伯格国际指挥比赛，我将它作为自选曲目，并获得了第二名的成绩，成为该比赛历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

在我成长的历程中，每当我感到压力和疲惫时，我总会倾听这首曲子，而我总会从这首乐曲中找到力量。为什么它会百听不厌？关于它，另一次使我终生难忘的演出是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世界著名的东方指挥家祖宾?梅塔大师率以色列爱乐乐团访华演出，小提琴独奏是世界著名的演奏家伊萨克?帕尔曼，他使用的是一把已有三百年历史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帕尔曼是位残疾音乐家，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当他拄着双拐走到台上时，（梅塔大师跟在他身后，替他拿着那把琴），观众席上立即暴发出热烈的掌声，向这位非凡的演奏家表达崇高敬意。帕尔曼向热情的中国观众鞠躬，频频致意。演出过程中，万人大会堂内寂静无声，只有音乐家的琴声在无形中掀动着人们情感的波澜。由于会场太大，必须使用扩音器，所以音响效果并不理想，但这并没有影响观众用心灵去感受音乐。帕尔曼大师坐在椅子上，用他全部的身心，诠释着柴可夫斯基艺术生命中最光辉的乐章，他以精湛的演技、对人类博大深沉的爱和澎湃的激情，将这首经典之作发挥得淋漓尽致，用琴声征服了在场所有人，演奏是那样投入，浑然天成，大师汗流满面，一直到乐曲完整地结束。观众们为音乐家的精湛表演抱以长时间热烈的掌声。帕尔曼大师想站起来谢幕，但他太疲惫了，旅行的时差和长时间的演奏消耗了大量体力，他想起身，但努力两次都失败了。坐在旁边的首席小提琴想上前去扶他，但被谢绝，帕尔曼大师再一次欠身，又跌坐在椅子上，但他顽强地执意要自己起身。观众们已无法再抑制感动的心情，全体起立，向这位非凡的艺术家鼓掌欢呼。第四次、第五次、跌倒再起身，第六次，大师终于凭着自己的力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仰起头，张开双臂，向由衷热爱他和崇敬他的中国观众发出会心的、成功的欢笑，然后深深鞠躬。许多观众都流泪了，为音乐家精神的成功、艺术的成功，为他强大的人格魅力、卓越的才华而深深折服，不息地赞叹。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场音乐会，伊萨克?帕尔曼，使我懂得了许多比音乐本身更有意义的、更崇高的精神。迄今为止，那仍是我感受最深的一场音乐会，是我认为最伟大的一首协奏曲。

知音国际爱乐乐团将会于今晚七点在知音国际大剧院举办新年音乐会。现在，我正式邀请你，今晚和我一起共赴这场演出，你将会亲眼看到，由我担任指挥的这首柴氏不朽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这是我特意为你举办的演出，担任小提琴独奏的，就是每天早上你听到的那位练琴者——我的养女琴宫，她今年只有12岁，在去年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中崭获了小提琴少年组第一名，并因此而得到了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我还为今晚的演出安排了柴可夫斯基的第五交响曲第4乐章、暴风雨和第一钢琴协奏曲。你可以相信自己，完全有资格作为我的特邀佳宾去享有这个崇高的、至真至美的音乐之夜。

另外，我已把你的情况、吴校长传真过来的证明，写报告递交给了知音爱乐希望小学，他们已同意接收你。你可以结束目前的流浪生活了，重返学校，去接受最好的音乐教育。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和我生活在一起，成为一家人，我可以做你的音乐老师，训练和培养你正确的、专业的演奏技法，培养你以中指而不是大拇指为轴心的触键技巧，帮助你建立最适合你自己手指人体工学的、自然舒适的演奏方法和良好习惯；你可以通过学习和练习，获得高超的钢琴演绎能力，快速读谱、记谱和背谱能力、音乐鉴赏、分析和创作能力，通过自己的音乐去表达一切。在钢琴、作曲、指挥、音乐会表演艺术、国内外音乐比赛和出国留学等各方面，我都可以给你正规的教育和专业指导。你的梦想，是一个孩子最正当的权利，现在，社会把这个权利重新还给你，好好珍惜吧，你的前途将是有保障的，也是无限光明美好的。知音城就是你的家，你的选择是对的，你对她的希望与信任终于有了回报，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

傍晚五点，请在大剧院门口等我。我知道，你不是第一次光顾大剧院了，但因为买不起票，你总是坐在场外，看着人们入场。不过今晚，你将会作为我的特邀嘉宾出席音乐会，坐在贵宾席上。尽管我是一个持午的素食者，但今晚演出前，我将会与你一起共进晚餐。希望你能准时赴约。今天你回住处去就收拾东西，午前会有人开车去接你，帮你搬家。请整理好所有你创作的曲子，今晚演出后我就想看到它们，在保留你原创作曲版权的基础上，我会帮你做专业修改，有望拿去发表、演出和参赛。

另外，我非常喜欢你的名字“欧阳方舟”，我可以叫你“舟舟”吗？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我“姑姑”。

其实，当我第一次发现你坐在柴可夫斯基雕像前听琴的时候，我就感觉你是一颗星际种子，或是一个地球的老灵魂，在寻找你的灵魂家人，你来这世间，是为了要成长你的灵魂至不朽，也肩负着提升更多灵魂的使命，就像我一样。

最后，祝你生日快乐！今天你十岁了，我知道，你的心已远远超出这个年龄。这本书、今晚的音乐会，还有我、你的新家、你的新钢琴、你的新学校，都是上帝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愿你梦想成真，愿美好的音乐陪伴你，给你带来永远的幸福和光明！

你真诚的朋友，

青子衿

元月一日于知音国际爱乐城

捡垃圾的男孩读完信，呆呆地坐在那里。两行融化的雪水，从柴可夫斯基清癯的面颊上流淌下来。那天早晨，第二辆从这条园区公路上驶过的汽车经过这里，车上的人惊异地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坐在湖边，头靠在柴可夫斯基雕像上，旁若无人地失声痛哭，胸前紧紧抱着一本深色的书。

“音乐是上天给人类最伟大的礼物----给在黑暗中的流浪者的礼物。”

—— 柴可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