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流水

（黄钟调）

高尚凝玄寂，万物息自宾。栖峙游方外，超世绝风尘。

——【晋】康僧渊《又答张君祖》

关案山坐在广德寺门口的桌子后面往大路上望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终于收摊回家了。雨默吃过晚饭便到 609研究所去看露天电影，因为今天是周末。玖思却是一天没有来，关案山把他家地里的活儿都留给了那孩子。

可能因为今天是农历的七月十五，白天有几位香客来寺里进香。我嘱咐关案山今天要斋戒，最好全家食素。他说他知道。我问他那为什么初一、十五要斋戒，他却答不上来。于是我便告诉他：

“佛教与道教都认为，人体是个小宇宙，人与自然息息相关，月球对地球的影响力，主要是作用于地球上的水，通过海洋潮汐的定期涨落体现出来。地球表面70％被水覆盖，人体70％都是液体，盐分的浓度也与海水的浓度相当。初一、十五，由于月亮的盈亏达到最大值，引发人体血液涌动的潮汐，人的情绪波动也容易极端，容易失控。初一：合朔日，当月亮围绕地球旋转到达地球和太阳中间的时候，三星成为一线，太阳照到地球上的光被月亮挡住，形成阴影，生活在阴影下的人们会感到压抑，阳气不足，人就好静，血液循环变得缓慢，气血最衰，抑郁多发期，自S率最高。这时吃荤，就不容易代谢出去，造成气瘀、血瘀，感到沉重。吃素的话，血液会变清，转化为气，气就会更充足，人就会更有活力，更健康，所以就有望朔斋戒。农历十五为对望日，当月亮到达太阳与地球外端时，地球处于太阳与月亮之间，三体成为一线，地球被太阳全面照射，一部分人类因为阳气太过，气血旺盛就会不安，容易激动，甚至暴躁。加上再吃荤，就更容易燥动。有西方的统计：阴历十五，犯罪增多日。有些人不懂得自控和能量的自我管理，调控与合理应用，身心乱动，就容易招惹是非。因此，初一和十五要斋戒，静心，保持体内阴阳平衡。除了有修行的功德利益之外，还有养生健康的意义所在。”

关案山听完，说他终于明白了，以前从没有人告诉过他。

一轮晧月当空。比起在灯火辉煌的都市中，山水之间的月亮显得更静，更大，更圆，更明亮，更有神韵，也更亲近。我关闭了云居楼上所有的灯盏，将麦克风接通寺中的三个大喇叭，一个人在幽黯的窗前坐下，望着窗外的月色，开始独自倾听新近录制的由我作曲和由五台山佛乐团演奏的《水月观音》。

整个寺里只有我一人，但寺院并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寺院，此时此刻，我们都属于这笼罩了整座寺院的音乐。在安详的空寂中，音乐可以传得很远，穿越时空，穿越世间虚浮的一切，清净身心，把人带入彼岸的清凉境界。

这种虔诚、舒缓、把身心彻底放下和交托的全然释放和忘我境界并非只有通过禅才能实现。两年前我去阿联酋，慕斯林每日五祷，机场车站商场各处都有他们的礼拜堂。在迪拜的大街上，每到礼拜时间，从各教区的清真寺里就会传出无伴奏的男声祈祷诵唱，带有磁性的、纯净而宁静的声音穿过摩天大厦，越过运河水面，穿越时间，连接着人与神。我听不懂用阿拉伯语吟唱的古兰经，但那声音当中发自心底的、对仁爱的万能造物主的崇拜，与对其教义和真理的信心，都带着一股神圣的力量洁净着人的身心。在这个时刻里，人心得到引导、教养、护佑、安宁与超度。如果你在基督教或天主教的教堂里听到过无伴奏的复调唱诗和圣咏，那种空灵、静谧、虔敬的祈祷，无论你听不听得懂歌词，那音乐都会将你带入宁静，净化身心。它们与禅所要达到的境界只是殊途同归。

今年初，我祖母西尔维娅刚刚过完八十三岁生日，就被医生告知罹患了乳腺癌，她的心情骤然跌到谷底，难以接受和面对现实，在她这个年纪，无法承受化疗和手术，她害怕去看医生，血压升得老高。家人都无法劝说和安慰她。见于这种情况，我建议她开始吃素，每天念佛打坐。这个一辈子生活在意大利的西人老太太，从未接触过佛教和禅，我对她说那没关系，念佛打坐是最殊胜方便的法门，空掉任何杂念，不要去想病，坚持半年，一定会对她有所帮助。她说好吧，那就试一试。我用最快的速度飞到热那亚，给老人家带去一串一百零八颗念珠，教她如何念佛号，冥想和打坐，并用了一周时间陪她一起做，每晚七点到九点一定要打坐。除了这些，我还陪她每天上午一起去海边散步，教她最简单的二十四式太极拳，下午陪她一起画画，一起弹钢琴，让她听432赫兹和10000多赫兹的疗愈音乐。她从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音乐家或画家，但因为命运所迫，未能达成夙愿。现在，已经不再有梦想的八十三岁的老人开始每天弹琴，画画。我告诉她，不要去在意技法，随心所欲就好，但我建议，画中一定要有一位健康的美女，要有乐器，要有正能量，要发挥无限的想象力，把自己想象成这位美女。我要她把她的画按时间顺序全部挂在家中墙上，像举办个人画展那样，渐渐地，通过对比就能看出变化和不同。我还给她制定了抗癌食谱，要她每天坚持不吃晚餐，早起早睡。我要全家人每天为她祷告，但绝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她的病，因为能疗愈一个人的从来不是时间，而是希望、信心、爱与智慧，是亲人的陪伴、鼓励、安慰和正确的引导。回到杭州后，我三天两头和奶奶视频，在心理上疏导她，在精神上陪伴她。到目前为止，西尔维娅的状况良好且而稳定。我十分感谢祖父和小叔莱戛托一家对她的关照、护理和爱心支持，他们甚至都学会了打太极拳，因为他们感到，那是一种能够超越古今和东西方时空的宁静的美，连邻居都羡慕他们学会了中国功夫，赞叹非常酷。

我总会在每晚七点到九点这段时间内打坐。此时是戌时，正是西北方天门打开之时，而人体的天门是百会穴，此时静坐并接收宇宙正能量从百会穴灌入，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老中医苏媞，也就是我的外婆曾经告诉我，诸如失眠、多梦、易醒、健忘、郁闷、心烦、神经衰弱等诸多问题，都是手厥阴心包经不通的症状，而晚上7至9时是心包经当令的时间，此时静坐，可疏通心包经，缓解和消除那些问题。另外，胃与心包通，脾与小肠通，脾胃相表里，心包经与三焦经相表里，心经与小肠经相表里，小肠是吸收营养的，在心包经当令时静坐，接收宇宙正能量的加持，就是人体吸收营养的最佳时段。人体阴阳的平衡，是杜绝疾病的根本。人只有让身心静下来，把自己调整到与宇宙相通的频道，才能接收天地正能量。人体内的正能量多了，负能量被排出了，人自然就健康了。

此时此刻，我在空无一人的广德寺云居楼上入了禅定，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在音乐中缓缓收功，重新启目时，透过竹窗，无意间窥见到寺后池塘边的小路上，在无边的月色之中，隐隐走来一个白色的身影，但这未能引起我内心的任何意动。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有着曼妙的形体和婆娑的长发，她白色的身影沿着池塘缓缓走来，手插在裙兜里，我知道，她是为这音乐而来，以一颗宁静而敏感的心，从大路上便能听到这曲长如云海、宽若星河般的《水月观音》。

月光愈加明亮了，我于是看清了那年轻的女子，我的心直到这时才猛地一颤，而这几乎令我差点站起身来。

伊，仿佛天宫悄然飞落的仙女，恍如你梦中无法捕捉的蝴蝶。我不再去想伊的每每出现为何总会在我素来波澜不惊的心中引起这般难以抑制的激荡，但我却不再为此感到惶恐。她是我的知音，她是另一个我，我是另一个她，当我在期待她的时候，她也在寻找我，因佛和音乐结缘，今生相遇，乃是千年的造化使然。

看上去，她十分融入这音乐和这夜晚，全然地，全心全意地，仿佛潜入了水中，在缓缓畅游。她的神情像这深隽高旷的星空，步履踏着孤寂绵长的亘古，和我一样留连在这玄妙、仿佛从千年之前的幽谷山间流淌而出的音乐。这音乐似乎就是随着今晚的月光渐渐融入到这湾深蓝的池塘中的，也注入到我的心灵里，载我漂浮。

伊这时站住了，站在树影下，面对这一片宁静的池塘。古色古韵的琴音在水上飘荡，仿佛月光的手指越过千年在抚奏一张无形的素琴。这是千年前的月光，这是千年前的古韵，这也是千年前抑或前千后的人儿。除了我，不再会有第二个凡人能够洞察和发现此间的一切。在这之前，我也从未见到有人曾在晚上到这片方塘边来漫步。她像个月光凝视和护卫着的幽灵，停在一棵柽柳树下，靠在树上一动不动。我忽然意识到伊的确是被这音乐吸引而来，她正在倾听，但在我的眼中，她已然成为了这音乐的一部分，和我一起陶醉在这清凉如水的月光、夜色和疏林湖塘的禅意间。

伊这时直起身来，向四周看了看，似乎要做什么事。哦！接着伊让我看到了什么？她抬起手来，竟开始去解自己腰间的裙带，然后是衣裙的胸扣，最后脱掉鞋，她除去了身上的长裙。哦！神明啊，是谁创造了这比月光还要璀然夺目的移人尤物？她令这千年不朽的月光和音乐一时间竟黯然失色而只成为背景！她已然令我消失得无影无形。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徒劳地用手指撑住血脉奋张的额头。我不敢看那月光下线条如水、圣洁无瑕的躯体，并非因为这将会亵渎什么；那分明就是神有意展示给我的，如此妙境肯定是佛在启发我内心某种未开的天性。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远离尘嚣的生命肌体正在自由地打开自己。伊走到塘边站下，两臂上举，做了一个优美轻巧的俯跃，便十分简单地、几乎是悄然无声地跃入了水中。我的心本是一潭明镜般的湖水，此时却被轰然激起一片无边狂澜。

伊潜游了很远才把美丽的头露出水面，转身开始了舒缓的、姿态优雅的仰泳，仿佛一只圣洁而孤独的、沉思的天鹅。湖面静悄悄，像深蓝色的绸缎，随着她手臂的缓缓划动，波纹向四周一圈圈、一层层无声地铺展开去，梦一般地铺展，一直涌到我的脚边。

我不禁又想起了《百年孤独》中的蕾梅苔丝……

如果你去海滨度假，看到海滩上的人们，他们有的在晒日光浴，有的在海水里畅游，有的在浅水边沿着海滩漫步，双脚被一袭一袭的海浪亲吻，孩子们在用铲子挖泥沙，堆沙雕。于是你也换上泳装，一头奔向你渴望已久的大海的怀抱，眼睛里满满地都是海天的湛蓝与波光。此时此刻，你把平日里所有的压力都抛在了身后，工作的压力、生活的压力，人际关系的压力，你得到了全然的释放，像孩子一般地放松，你回归了自我，回归了自然，此时此刻，你成了蕾梅苔丝。

盈盈波光，滟滟兰汤，伶俜倩影，温玉浸香。

这是我有生以来所亲身领略过的关于人与自然最和谐、最动人的一幕，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生命自由与禅的体验。我忘记了一切而注视这梦一般的情景。那忘记了一切而在水中漫游的、天鹅一般的仙子，她沐浴在月光倾洒奔泻的、温柔如水的池塘里，沐浴在流淌着千年音乐的蓝色的池水里，沐浴在物我交融、天地合一、自由宽广的夜的光辉里。多少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人尘之外的、与自然交汇的禅，而在这个夜晚，佛终于启发我，让我惊异地看到了从人性中流淌而出的、自然的、真正投入了永恒的安详的美。

寺中云居楼上这时奏响了古琴曲《禅定》，并通过扩音器向寺外传去。伊听到了，脸上露出微妙的笑容。禅曲在水面上陪伴着她，悠悠地，缓缓地，令万物沉静安祥，可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我是多么艳羡此般情景，我是多么渴望这种身心与灵魂的彻底交托。倘若那不是一方仙境般的天池，而是一座都市大酒店中的人工泳池，或是一片度假海滩，倘若围绕和伫立在池边的不是青杨弱柳，而是一群休闲的男女老少，倘若此时笼罩在池塘上的不是无边无垠的月光与缕缕薄雾，而是明亮的灯光与喧闹，倘若和这瑶池仙子一同畅游的不是鱼儿，而是游艇和帆船，伊是否也能排除一切杂想，把世界留在身旁，只享受全然的自由与宽松？禅，不是让人打坐，叫人噤声。禅就在当下，在动态中，在起念投足中，在每一个呼吸中，禅法就是净化人心，脱离心造苦海欲壑的观念和法门，它带给人真正的身心自由与宁静祥和之美。

接下来的一曲，是我必然要为伊弹奏的，那首流传了千年的绝响，那千年不竭的《流水》。而此时此地，我隔着千年的禅思，望着在水一方的伊、游至岸上的美人鱼，绝然的高洁，凄美，又绝然的孤独，恰若一位出浴的仙子，置身在自己华清宫的太液池边。她莹白的纤指犀梳偃月般轻轻梳理盖住了全身的秀发，让它们沐浴灿灿月华。继而，伊坐在那里，伸直左腿，竖起右膝，用两肘支撑在身后，仰起头，安然而平静地挺起胸脯，让身心沐浴月光的洗礼。

我感到这如水的音乐和这倾洒的月光正在轻抚、拥抱和亲吻她的身心灵，并将月之精华注入她圣洁的躯体。我闭上眼睛，感受到音乐和月光同样的沐浴，并在其中升华。

当我再次开启双目时，伊已在柽柳树下系好裙带，仰起头，闭上眼睛，向着月光做至诚的、深深的崇拜与谢恩，感谢今晚这千年的月光、千年的音乐和这千年的湖塘所赐予她的恩泽，我看到这千年的洗礼已在她的身体和生命中得以结晶，使她更加超凡入圣。而谁来感谢伊呢？这位洛神，这位水月观音，为天地自然之美投入自己至真的一切，启迪了至善的灵魂，回报了千年的知音。

高山无语，自是巍峨；月光无言，自是高洁。雨中观云，夜静听钟。心静何处不深山？

最后，伊顺着池边，双手插在白色的裙兜儿里，不动声色地，在无边的夜幕中，梦一般悄然离去，就好像她只是漫步经过这方池塘，也并未停留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风过疏竹，风去而竹不留声。”

“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

今晚蓝塘沐月、美妙绝伦的伊就这样孤寂地、不留一点痕迹地离去了，洁白的、骇世惊俗的身影消失在为月光铺洒的池塘尽头。 “酒满月在手，酒尽月还天。”这便是伊所达到的潇洒境界。

而我的灵魂，却永远沉浸在了这片为音乐所缭绕，为星辰所照耀、湛蓝的、永远的湖塘中。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